來源:運城晚報時間:2025-08-07
李化民
北京西山的云霧總帶著些厚重,我曾數度在這片山巒間流連:聽八大處的晨鐘撞碎破曉的霧靄,看香山紅葉將秋山染成燃燒的海洋,沉醉于陽臺山“遠近高低皆是花”的絢爛,卻從未想過,這片我自以為熟悉的青山褶皺里,還藏著這樣一條用信念與熱血鋪就的時光小徑。當“林邁可小道”這5個字從一位國際友人唇邊輕輕吐出時,像一顆火星墜入干柴,瞬間在我心底燃起熊熊烈焰。
一
7月的北京正被熱浪反復炙烤,柏油路蒸騰著暑氣,我卻揣著比烈日更熾烈的向往奔赴陽臺山。自景區南門拾級而上,不過百米,一塊斑駁的木牌便在樹影間靜靜佇立:平西地下交通線——林邁可小道。瑪瑙石與水泥磚鋪就的路徑泛著溫潤的光,像一條鑲嵌在青山間的絲帶,左側不遠處,青石板路的凹痕里還沉著經年累月的雨痕雪跡,每一道紋路都像一行未寫完的詩。
欒樹與榆樹的枝葉在頭頂織成翡翠穹頂,陽光穿過葉隙漏下的光斑,在路面跳成流動的星子。蟬鳴早已撕破暑氣的樊籠,聲浪里,我仿佛聽見80多年前的風穿過同樣的樹冠。不過一公里的攀爬,汗水已浸透衣衫,黏在背脊上如一層密網。恍惚間,一個身影在眼前浮現:金發碧眼的異國人推著摩托車,輪胎碾過碎石的咯吱聲混著喘息,在崎嶇山路上倔強前行。我忍不住伸手觸摸路邊的巖石,掌心傳來的溫熱里,似乎還留著他掌心的灼燙。盛夏驕陽下,他的襯衫洇透了多少汗漬?冬日大雪封山時,他的皮靴該在結冰的石板上留下多少跌撞的痕跡?可那些深深淺淺的腳印里,從來沒有“退縮”二字。
眼前,貝家花園的野菊正開得熱烈,法國醫生貝熙業親手栽種的老樹枝繁葉茂。通往花園的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亮,像一頁攤開的史書,每道紋路里都藏著抗戰故事。1941年那個驚心動魄的冬夜,林邁可與李效黎抱著無線電零件奔跑的身影,曾在這條路上被日軍的探照燈追逐。10分鐘的生死時速,讓每一塊被他們踩踏過的石頭,都成了歷史的見證者。如今人去樓空,只有茂密的花草還在年年綻放,蟬鳴忽歇時,仿佛能聽見石縫里滲出的低語:這里曾有過深夜傳遞的情報,有過窗口閃過的信號燈光,有過不同膚色的人因同一個信念而緊緊相握的手。
沿山道繼續上行,蟬鳴忽然低了下去。一位友人的講述漫過耳畔,山石便成了專注的聽眾,古道化作忠實的筆錄,連枝頭的花鳥都斂了聲息,要將這溫暖的往事妥帖地藏進時光的褶皺里。那些關于書房燈光的記憶突然變得清晰:燕京大學的紅墻下,林邁可正小心翼翼撕掉藥瓶上的外文標簽,毛筆在紙上寫下“消炎藥”“止痛藥”的瞬間,窗外的月光恰好漫過李效黎的發梢。這個山西姑娘正將藥品裹進油紙,指尖的溫度透過紙張傳過來,成了烽火中最溫柔的私語。
二
1909年,英國貴族家庭出生的那個男孩不會想到,自己的生命會與遙遠的東方如此緊密相連,無線電波的脈沖早已在他血管里奔涌。28歲那年,他繞道歐美赴北平燕京大學任教,同船邂逅的白求恩用一支煙斗點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中國的抗戰是世界的事。”甲板上的這句話,像一粒種子落進他心里,后來長成了參天大樹。
燕京大學的紅墻下,冰心為他取的“林邁可”3個字,成了他與中國血脈相連的印記。入職僅3個月,這個不安分的英國人便穿過日軍封鎖線,在抗日前線的硝煙里,看清了這片土地最深的苦難,也觸到了最堅韌的筋骨。從那時起,這條看似普通的山間小道,便成了他運送希望的秘密通道——藥品、汽油、通信設備,在“郊游”的掩護下,通過摩托車的輪胎,流向抗日前線最需要的地方。
山西姑娘李效黎的出現,讓這條烽火之路有了溫柔的注腳。共同的志向在秘密工作的間隙生長成愛情,1941年的夏天,他們結為伉儷,并肩行走在這條充滿危險的小道上。那些被車輪碾過的石子,該記得他們并肩的身影;那些見證過他們傳遞情報的樹木,該聽過他們低聲交換的暗號。愛情在烽火中愈發堅韌,卻從未稀釋過共同的信仰。
爬至山頂的剎那,清風突然撞入懷抱,將滿身暑氣滌蕩一空。舉目遠眺時,視線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帷幕——五臺山的輪廓在云海中若隱若現,那里有他創辦的無線電培訓班,發報機的滴答聲曾穿透硝煙;吊兒村的燈火在記憶里閃爍,那里誕生過他們的女兒艾麗佳,嬰兒的啼哭與電臺的摩斯密碼曾共同編織過希望的旋律。李效黎在煤油燈下教英語的身影,與林邁可調試機器的專注重疊在一起,讓這片戰火紛飛的土地,生長出最動人的人間煙火。
天高云淡處,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西延伸。那座寶塔的剪影,在歷史的煙塵里始終清晰。1944年的風,該記得他舉家西行的腳步:一個月的跋涉,3道封鎖線的穿越,無線電零件在行囊里沉甸甸的,像揣著整個民族的期盼。當延安的燈火終于在暮色中亮起時,這個金發碧眼的異鄉人,早已把自己的生命,鍛造成了連接中國與世界的電波。
三
延安的窯洞簡陋卻溫暖。在那個不足10平方米的窯洞里,林邁可與鐘夫翔等技術員圍著機器徹夜不眠,煤油燈的光暈里,他們的眼睛比燈泡更亮。當那臺600瓦發報機終于發出第一聲清晰的滴答,“新華社延安”的電頭穿透云層,傳到印度與美國西海岸時,黃土高原的星空,該比任何時候都要璀璨。
“從此,延安有了自己的紅色電臺!從此,延安的聲音傳遍全球!”這兩句話在歷史的長廊里回蕩,帶著穿透時空的力量。不久后,小兒子詹姆斯在延安出生,窯洞里便有了兩個金發孩子的笑聲,與延河的流水聲交織成最動人的樂章。李效黎抱著嬰兒,看丈夫調試機器的側臉,陽光從窯洞窗口斜射進來,在他們身上鍍上一層金邊。這畫面,該是那段艱苦歲月里最溫柔的剪影。
日落西山時,我站在陽臺山山頂舉目遠眺,呂梁山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那山坡上的高家莊里,林邁可紀念館的燈光正靜靜亮著。館內的文字記載著戰后的故事:抗戰勝利后舉家返英的不舍,新中國成立后數次訪華的牽掛,1998年冬日里,李效黎代表故去的丈夫向故鄉小學捐獻萬元現金的溫情。那些被歲月封存的記憶,從來沒有真正褪色。
下山返程時,蟬鳴愈發激昂,像無數臺發報機在同時鳴響。回望暮色中的林邁可小道,它在我眼中已不再是一條普通的山路——它是一座跨越國界的豐碑,是一條流淌著正義與善良的精神長河。那些被車輪碾過的石子,記得的不僅是艱辛;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泥土,孕育的不僅是草木。
山風再次掠過樹梢,帶來遠處城市的喧囂,卻絲毫沖淡不了這條小道的厚重。我忽然明白,有些足跡會永遠刻在大地的記憶里,有些勇氣能讓青山為之長久歌唱。林邁可小道的故事,其實是寫給世界的詩——它告訴我們,當正義與信念交織,不同膚色的生命可以共振出最動人的旋律;當愛與理想同行,一條山間小徑也能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精神圖騰。
暮色漸濃,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仿佛聽見身后的山林里,無數臺發報機還在不知疲倦地鳴響,將那段烽火中的赤誠,傳向更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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