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發(fā)布者:時間:2022-08-17
張雅茜
朋友說,擁有兩孔窯洞,一方小院,籬笆墻柴門,養(yǎng)花種菜,喝山泉水,吃青菜鮮果,是她的目標(biāo)。我明白,窯洞遠離塵囂,樸素、潔凈、安寧,溫度適宜,最是養(yǎng)心。上班做事,與人說話無數(shù),周旋無數(shù),心累。需要有個環(huán)境獨處,讀書寫字,看藍天白云,發(fā)呆、思考,或者,啥也不想,放空,最是愜意。
朋友年輕,沒有真正住過窯洞,她喜歡的窯洞,已成為風(fēng)景。
南山根下的一個個村落,早已人去村空,村民們集中蓋了新房,與城里人一樣,用暖氣、用馬桶、用空調(diào)。城里人在這里,買了窯洞,粉刷,壘墻,改造成自己想要的“避暑山莊”。其實,窯洞早已不是當(dāng)初的窯洞,住窯洞的人也不是當(dāng)年住窯洞的人,前者是千百年來的棲息地,后者是有閑情逸致的養(yǎng)生場所。
鑿穴為家,是老祖宗們以智慧創(chuàng)造的生存技巧,遺傳至今,仍有它存在的意義。
芮城和平陸,該是窯洞最多的縣,因為溝多,也因為土質(zhì)適合鑿窯洞。芮城嶺底有個村有個最大的窯洞,可以在里面碾麥子,上世紀70年代是大隊開會的場所。看看地圖,依中條山而下的溝壑數(shù)不勝數(shù),聰明的祖先就沿溝鑿窯立院,一條路從每家門前穿過,這一溝兩岸就是一個村落。也有獨門獨戶的,一般是溝深坡陡,鑿窯時與鄰居留下厚厚的崖墻,自己開個洞子坡上下出入,這樣的村子也不在少數(shù)。還有離溝遠土質(zhì)卻不差的,就打地窨院,平地上鑿下去方方一個深坑,打一圈窯洞,北邊主窯住老人,東西兩邊住小輩,南邊放柴草或做牲口圈,洞子坡一般在南邊,水窨子也在南邊,茅廁卻在崖上的路邊。這些地窨院,也叫地坑院,是民俗學(xué)家研究的新寵。更有腦筋靈活的,窯洞粉刷一新,窯窗貼了窗花,進門一盤大炕,紅花綠葉的床單被褥,流水線下來的繡花枕頭,墻上貼幾幅樣板戲劇照。院子里盤個土灶,有風(fēng)箱有大鐵鍋有柴火,窨子井上架個轆轤,可以用木桶絞水。還有牲口窯里,擺一石頭槽,拴牛的一應(yīng)家伙全掛在窯里。地上靠墻擺犁鏵、木耬、鋤頭、木锨等一應(yīng)農(nóng)具,窯后支石磨,磨眼里撒滿玉米,牲口拉磨時的眼罩也掛在磨邊。完全一個小型的農(nóng)耕文明博物館嘛。
院里的一張張大方桌上擺滿大碗的羊肉湯,麻花燒餅摞得像小山一般,這才是大碗吃肉大口喝湯,好不爽快。于是,旅游團不斷地來,手機不停地拍,朋友圈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又引來更多的參觀者。
其實,世代住窯洞的人都向往能蓋起一間房。上世紀70年代去村里走走,凡是在窯洞前又蓋了房的,全是經(jīng)濟條件不差的。窯洞冬暖夏涼,我記得割麥子回來,要先坐在門檻上,前胸瞬間涼颼颼,后背的汗卻要等片刻,汗落了才敢進窯,不然就傷風(fēng)咳嗽。冬天大都沒有爐子,灶火直通坑洞,一把柴塞進去,鍋里米湯熬好了,炕熱了,窯里也不冷了。遇到蒸饃饃燒火時間長,還要把炕席支起來免得烤焦。這天夜里,誰都想往窗臺根擠,靠灶臺的炕頭會烤得脊背發(fā)燙,烙餅子一般。
最煩下雨,像極了南方的梅雨天,窯里發(fā)潮,窯壁上掛滿小水珠,被子像從水里撈出來。太陽一出來,頭件事就是曬被子。“六月六,曬絲綢”,應(yīng)該與居住條件有關(guān)吧。
有年大雨下了十多天,地窨院的窨子滿了,水漫進了窯,漫進了缸里的玉米,漫上了炕,鞋子漂在水里,人們牽著牛上了崖,搭了草棚住,等著水下去。
1962年我們從甘肅小城遣返回祖籍芮城陌南,70元錢贖回被二爺當(dāng)出去的兩孔窯洞。一次下大雨,窯里沖出粗桶般一股水,瞬間漫了院子。父親冒雨扛著锨上崖,找到進水口——被屎殼郎打通的一個洞,堵住,又挖水溝排水。那一次我才知:父親當(dāng)年做生意,在半窯里掏了個拐窯,專門藏銀元,出口處掛著一只竹篩子。后來土匪抓走他,母親用藏在拐窯的銀元贖回他,連夜坐著煤油桶做成的筏子過黃河去了西安,在外漂泊十八年。
那時候我確定自己會一輩子當(dāng)農(nóng)民,也想當(dāng)個合格的女農(nóng)民,會干農(nóng)活也學(xué)一手好女紅。紡線織布做鞋子是基本功,那天母親去二姨家,交代我只準(zhǔn)紡線不準(zhǔn)上織機,因為她覺得我還不具備上織機的能力。媽前腳出門我后腳就上了織機,織了不到半寸就覺得自己確實不中用,梭子磕磕絆絆,一下就戳斷幾根線。
趕緊下來上炕老老實實紡線。一根線剛抽出,咕咚一聲,我嗖地跳下炕竄出窯,回頭一看,窯頂塌下一大塊土,就砸在我坐的織機中間。生產(chǎn)隊特批了一棵樹,木匠來把窯暫時頂住,等以后買磚楦窯頂。父親用镢頭把土塊敲小搬出來,說:“算你命大,不然你媽回來我怎么交代?”
還有一年,我們下灘里種秋,夜里男女分住兩面敞口的窯里,半夜里一聲尖叫,女生全披著被子站在院子里發(fā)抖。男生打著手電筒照去,一窯的壁上爬滿了白色肉蟲,我的枕頭下竟然臥著一只蝎子。久不住人的廢棄窯洞,那些小生命聞到了人的氣味,紛紛爬出來刷存在感。我坐在草垛上亂想,想西北小城那間雖是租的但干爽潔凈的房子,想表姐家有房子有窯洞的院子,想將來嫁人的條件是男方家必須有房子,哪怕一間。
可是命運由不得你,我嫁的人家里共有三孔窯洞,住著他們一家八口和兩位叔嬸以及他們的五個兒子。
我的新房是放柴火的半截窯洞,裝了門在院子里,窗戶開在臨溝的院外。也有有趣的事,三家的雞都不會把蛋下到別人家窩里,三家的孩子一大群,拉屎都在自家糞堆前。我上地時,婆婆要做飯,用一塊門板擋在沒有門的大門前,我一歲多的兒子便滿院子爬。我回家后得先扒掉套到他脖子根粘滿雞糞的外罩,才能喂奶……
多少年后,看到年輕的朋友那么喜歡窯洞,心想,但愿她永遠也不要經(jīng)歷這些。但愿在她心里,窯洞就是風(fēng)景。
最美的風(fē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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