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運城日報時間:2025-11-20
王逸群
說到秋末冬初的景色,古來文人多有贊美之語——東晉王獻之感嘆“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北宋蘇東坡詩云“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霜降時節,我因事回到鄉下老家。閑暇之余,百無聊賴,轉念一想,時候既是深秋,村邊大溝的景致應該是別樣的,況且,多年都沒去那里了,何不就便來一場家門口的晚秋游呢?
我向村北的溝邊走去。曾經的土路已然硬化,它的下面曾印著我孩提時代的足跡。昨天剛下過雨,路兩邊的田野彌漫著清新的泥土味、草味,大片的玉米稈、玉米葉變得枯白,成熟的穗子等待收獲。而藥材地則是褐綠褐綠的。遠望稷王山,謎里霧里,只能見個輪廓。四周很靜,不見人影,偶爾有野雞突然嘎嘎地從莊稼地里飛起,可能是我的腳步聲驚擾了它們覓食。
柿子樹紅了,紅紅的葉子,枝頭掛著紅紅的柿子,宛如一盞盞玲瓏的紅燈籠,耀眼奪目。可是柿樹孤孤零零的,樹干粗而嶙峋,有些枝子不知干枯多久了,像一位滄桑的孤獨老人。樹的數量,遠沒印象中那么多。老早以前,我村柿樹成林,每到霜降前后,林子里歡聲笑語,各家都在下柿子。男人胸前掛個袋子上樹摘,女人踩著高凳,在樹下低處摘,孩子們則興奮地撿柿子,趁機尋找軟柿吃,往往弄得滿臉沾著甜黃的果肉或汁液。柿子被一平車一平車地拉回家。磕傷的柿子可以淋醋燒酒,柿子醋清亮酸甜,柿子酒香醇醉人;完好的則用來漤柿子、旋柿餅,那些日子整個村子都沉浸在柿紅色的甜味中。
快到溝邊了,遠遠望見一棵柿樹,仿佛還有個人蹲在附近。是誰呀?正好聊聊。快步走到跟前一看,原來是一株燒枯的粗樹樁,是柿子樹的。雨林風吹日曬,樹樁呈灰白色,像一尊石雕,似乎在默默地訴說著什么。我心里一陣難過:誰這么缺德,燒作物稈就不能避開樹嗎?它好歹也是生命,它給了這片土地多少滋養啊,喜鵲,麻雀,野兔,人,都曾受其惠啊。
多年前,這里有一行七八棵繁茂的柿子樹,每次我和小伙伴們從溝底割草砍柴爬上來后,總要在樹蔭下嬉戲半天,然后才背著柴草回家。
不遠處的那棵柿樹,根部也被焚燒過,黑黑的一大片,像是重度燒傷的病人。然而,枝子上依然掛滿柿子。震驚,感動。佇立樹下,我仰望樹冠,心里對它充滿敬意,不斷默念著,傷痕累累,碩果累累,碩果累累,傷痕累累。
來到溝邊,放眼下望,莽莽蒼蒼,紅紅綠綠點綴其間,土嶺過去又是土嶺。我想起小時候常玩的一種游戲,即對著溝崖,喊崖娃娃。于是,便雙手攏嘴,呈喇叭形,拉長嗓音,大喊一聲:“我——來——啦——”溝那邊傳來久違而熟悉的約定:“我——來——啦——”悠悠的余音里,仿佛少年的我正和小伙伴在溝底揮鐮割草,大約聽到了空谷中崖娃娃的應和,便一起抬頭上望——那是誰呀,老大不小了,還喊崖娃娃。突然感到有點莫名的惆悵,我在世間渾渾噩噩幾十載,走過童年,走過少年,走過青年,而立不惑早不在,天命正跨過,而崖娃娃永遠是娃娃,永遠是那樣的純真、守信。
溝底,有小村,房舍錯落有致,那是稷山翟店鎮的廟岔村和塢堆坡。兩個村子緊挨我村的溝地,我們稱人家為坡下人。以前,三個村來往就爬蜿蜒的坡路,現在好了,新修了水泥路,汽車都可以上上下下。多年前,坡下人愛在坡地上栽植杏樹、梨樹。夏秋季節,杏啦,梨啦,都熟了,在水果缺乏的年代,甭提有多吸引人了。借著割草砍柴的空兒,我和小伙伴們總要伺機“作案”,然而,常常是還沒摘了幾個果子,就被發現。大家趕緊奮力爬上坡,得意揚揚地站在高處。追不上我們的坡下人,氣喘吁吁地在坡下大罵,我們居高臨下故意大呼小叫吹口哨,甚至編了朗朗上口的罵詞。那時,淘氣的小伙伴們作文寫不成樣子,這些歪點子卻無師自通。
我注意到,除了溝底有一片片莊稼外,溝坡上一窄溜一窄溜彎彎曲曲的梯田都荒了,被強大的野草大軍所攻占。記得剛包產到戶那些年,鄉親們視土地為寶,溝溝畔畔,邊邊角角,只要能種的地方,全給開墾了。那時,我正讀初中,暑假里,父親交給我和弟弟的一項任務就是到溝里開荒。頭頂酷暑,我倆汗流浹背,干勁十足,先鏟除雜草,又用銑剜,用釘耙平整,把一塊塊料礓石扔得遠遠的。一番折騰,地倒是開了幾塊,栽了榆樹,點了蘿卜,可是溝地實在干旱又貧瘠,長得很不像樣,再后來就干脆放棄了,任憑野草自在生長。鄰家老劉大叔當年是從河南逃荒過來的,人極勤快,修田整地,十分在行。他搶先開了溝南陰處高高低低幾塊荒地,幾乎連成了一大片。因為那里的坡路稍微好走,他常常把糞肥一擔一擔地挑到溝地,所以,蘿卜南瓜等作物都長勢喜人,簡直成了一道惹眼的風景。過路的人們總是站在溝沿上指指點點,嘖嘖稱道。后來,村村聯通,開溝修路,把他的溝地也毀了。如今,坡地荒蕪,或者說退耕還草,也許是一件好事,它使大自然顯出迷人的本來面目,荒坡土溝原本就是雜草灌木的家園。
如果說,中國有漫長的海岸線,我村則有漫長的溝沿線,環村北東南三面,溝溝壑壑,曲曲折折,典型的黃土高原特征。順著溝畔,我又拐向東南,那里叫大東溝,生產隊時期是我們村的林業溝,栽有各種果樹,普通人是不允許隨便進入的。十幾年前,我大伯承包了林業溝,果子成熟的時候,他總是懇切地邀我們摘杏打棗,可是我因在外上班居然一次也沒去過。其實,上班忙只是借口,主要原因是后來水果太豐富了,又便宜。如今老人家去世快十年了,溝地也沒人好好打理了。通往林業溝的小路已荒蕪,到處是齊人高的荊棘野草。艱難地走過,恍如一片世外桃源展現在眼前:對面的土嶺上是一坡一坡高而茂盛的枯白野草;這里自上而下的斜坡是秋葉的領地,柿子葉稀稀疏疏的,像一團團正在燃燒的火苗,樹下鋪了一層亮眼的紅;白楊黃葉飄飄,樹下鋪了一層亮眼的黃,而杏樹黃黃綠綠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大約即此種景致。
曉來誰染霜林醉?置身在這濃濃的秋景中,我思緒萬千:林業溝,你好,多少年了,我第一次目睹你美麗的容顏,虧我還是村子的一員。
溝崖邊,坡地里,酸棗樹很多,葉子落了不少,而珍珠瑪瑙似的紅酸棗頑強地挺立在葉刺間。我小心翼翼地摘下幾顆,放到嘴里細品,酸酸甜甜,還是童年時的味道。采摘酸棗,富有挑戰性,一則因它鮮紅小巧,見者難抵其誘惑力,不摘,手癢癢的;再則要避酸棗刺扎手,一旦扎手,那可是鉆心疼。采摘又是一種古老的農事活動,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我隱隱約約看到遠古時期在稷王山一帶教民稼穡的農業始祖后稷,在詩意的秋天,帶領民眾三三五五地在這里打酸棗,摘柿子,播種耕耘,一代又一代地創造著、延續著中華農耕文明。
不知不覺,漫游了兩個多鐘頭,母親的午飯大概也準備好了。爬上坡,我站在溝邊,又放開嗓門,兩手攏嘴,長喊一聲:“我——走——啦——”溝崖對面即時傳來崖娃娃的回應:“我——走——啦——”就像兩個好朋友玩盡興了,暫時地告別。
崖娃娃,你天籟般的回音,永遠在我心頭蕩漾,不管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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