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一

記憶里的美食不少，印象深的總能瞬間勾起那種美好。比如故鄉(xiāng)的面食，我小時候跟爺爺炸過麻花，那種酥脆的口感依然保留在心底。長大后，走南闖北，對美食也見多識廣，但印象深的還是山西陜西兩地的面食，比如陜西的面皮，尤其是寶雞市岐山縣的面皮，就像臊子面一樣，那是很正宗、很地道的。

我生在山西，后來學(xué)校畢業(yè)在陜西工作，古有“秦晉之好”之說，陜西可以說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說起陜西，還是想說面皮，陜西別的地方雖然也有面皮，但那畢竟有一點雜牌軍的感覺。我是山西人，尤其是運城人，和陜西就是一河之隔，我們山西的面食地道，以前打心眼里看不上陜西的那個面皮，乃至陜西的面食。

山西面食，那是天下第一呀。這種自大的心理，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的，幾乎不能用好壞來界定。它滲透在人們?nèi)粘Ｉ畹姆椒矫婷妗Ｗ畛醯臅r候，我不僅看不上陜西的面皮，而且還相當(dāng)?shù)钟|的。

我是山西人，太太是河南人，女兒雖然在陜西出生，但她算是個山西人。記得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我們在校園里辦理行李托運時，我一次又一次咨詢“陜西蔡家坡”這個地址，鐵路上托運的人知道這地兒不？是不是還有更詳細(xì)的地址？比如說哪個縣的。蔡家坡是一個鎮(zhèn)呀，從濟南辦托運，能行嗎？不去不知道，去了嚇一跳，這個蔡家坡小鎮(zhèn)比一個縣城還要名氣大，工業(yè)重鎮(zhèn)，實力太雄厚了。我與太太結(jié)婚，女兒降生，還有我愛上面皮，都是在這個地方發(fā)生的。

我工作的地方叫麥李西溝，是個典型的大三線企業(yè)。生活區(qū)和生產(chǎn)區(qū)的區(qū)分不是那么明顯。小攤小店，從溝口一直延伸到生產(chǎn)區(qū)的中心。每天清晨，我都會發(fā)現(xiàn)一道奇異的風(fēng)景線，工人們都喜歡吃面皮。一碗苞谷糝，一個燒餅，一碗面皮，幾乎是每個人早餐的標(biāo)配。紅彤彤的油辣子，就像熱氣騰騰的生活，就像紅似火的青春。瞧瞧人們的嘴唇，真是像涂了口紅一樣，紅得耀眼，紅得發(fā)亮。那種幸福感，那種滿足感，令我詫異萬分。我大惑不解，不就是個面皮嗎？面皮不是用面做的嗎？至于嘛，比吃肉還要香的感覺，私下里，我總是在心里暗暗發(fā)笑，這笑帶有幾分嘲諷的意味。

二

一個周日，我和太太去吃早餐。太太說：“給你也來一份面皮？”我脖子一梗，眉頭一皺，斷然拒絕：“不吃！”太太很生氣的樣子，這個氣憋的由來已久。她覺得我不能夠融入當(dāng)?shù)氐纳睿掖直┑嘏懦饷嫫嵲谧屗裏o法忍受。我想了想，我這個大山西的身段應(yīng)該往低里放放，畢竟，家庭冷戰(zhàn)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我說：“好吧，一碗面皮，一個燒餅，一碗苞谷糝！”哎喲，這一吃，我震驚了。果然美味，我被征服了。紅油辣子，是當(dāng)?shù)匾唤^。它和四川、重慶、湖南的辣子不一樣。看起來紅得嚇人，似乎辣得要命，其實不然，它像是弓箭的箭頭被稍稍磨禿一點，那種尖銳的感覺被去掉了。像岐山的臊子面和面皮，沒有辣子那是絕對不行的。而且，面皮里面放的醋，也必須是當(dāng)?shù)氐拇住?/p>

面皮滑溜、柔軟、筋道、香辣酸。輔之以燒餅，烤得黃澄澄的燒餅，剛出爐的最佳，這面皮和燒餅一起入肚，感覺甚妙，有點陰陽虛實表里的和諧之感。如果面皮是白天，燒餅就是黑夜，這種完美的結(jié)合，既有養(yǎng)生之功效，又有深厚的文化積淀。也難怪，飲食是一種文化。民以食為天，沒錯的，是個人都得吃飯，這是生命得以延續(xù)的基本保證。苞谷糝喝下去，舒服和愜意的感覺不亞于如沐春風(fēng)。面皮和燒餅的美味，需要苞谷糝的攪拌，稀釋，流轉(zhuǎn)，它就像一條河流一樣，把面皮和燒餅的美味以及營養(yǎng)送達(dá)腸胃的角角落落。陽光普照，普天同慶，萬里河山，一望無際的草原。所有宏大敘事所能使用的詞匯，盡管在這里使用好了。沒有不恰當(dāng)?shù)模瑳]有不妥帖的。

大三線的工廠，看起來像是遠(yuǎn)離塵世，但它卻是一個獨立的王國。一切都能自給自足。上班下班，幾千人，蜂擁而至，猶如洪水傾瀉。但這些小小的飯店，許多，都是開在生產(chǎn)區(qū)里面的，以家庭為單位。他們只賣早餐、面皮、苞谷糝、燒餅。早上，工人一進廠區(qū)大門，便找地方吃早餐。

有一天，廠長給我們?nèi)齻€秘書布置了一項特殊的工作：去查查吃早餐的。我們?nèi)齻€人一出辦公樓，都相視而笑，太有意思了。按理說，這項工作應(yīng)該是人事部門的事兒。只是查吃早點的事兒實在令人好笑。

出了辦公樓，就是發(fā)動機分廠。過了發(fā)動機分廠，是一條小小的河。在靠近發(fā)動機分廠的一側(cè)，就有幾個賣早餐的。我們走進去，發(fā)現(xiàn)有一兩個工人在吃早餐，他們吃得很快，很顯然，也是急著去上班。其實，一進廠區(qū)就應(yīng)該算上班了，只不過還沒有抵達(dá)自己的工位而已。我們?nèi)齻€一對視，假裝看不見。車間工人的脾氣，那都是火爆脾氣，你若問他是哪個單位的，他準(zhǔn)會把眼睛一瞪，咆哮著回應(yīng)你：你管我是哪個單位的！接下來的動態(tài)故事，任何人都可以通過想象完成。但有一點是鐵定的事實，我們?nèi)齻€秘書，都不如車間的班組長有震懾力。

小飯店沒有人了，老張問：“你們倆吃早餐了嗎？”我們?nèi)齻€人心領(lǐng)神會，一起哈哈大笑。來吧，趁著無人，我們?nèi)齻€各點了一個燒餅、一碗苞谷糝、一碗面皮。

這家早餐店，也是我們?nèi)齻€常來的地方。我們的共同感覺是：這家的面皮比別的家面皮好吃、正宗。

我們?nèi)齻€正“埋頭苦干”，突然聽見耳邊響亮的喊聲：“哎喲，你們?nèi)齻€都在這里呀！”我們驚愕地抬起頭，哈，原來是樓上組織部的老王，他也來吃面皮了。得，不能扎堆了，趕緊撤吧。我們的大秘（也是我們的副科長）在老王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什么，老王說：“謝謝啊，我馬上要去車間調(diào)研！”大秘給廠長怎么匯報的，我們不得而知。但過了那一段風(fēng)聲，我們還是繼續(xù)去那家店吃面皮。

三

面皮好吃，好吃在地道、正宗。但怎樣才算地道，怎樣才算正宗，恐怕也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們普通的消費者，只能根據(jù)個人的口感來判斷了。好吃、滿意、舒適，我們就可以給它蓋個合格的戳兒。其實，用二分法最好解釋和判斷。手藝的高低好壞，決定面皮的好吃與否。食材的優(yōu)劣，決定面皮的地道正宗與否。

大千世界無論多么豐富，多么復(fù)雜，只要用二分法那么一分，瞧，世界如此簡單明了。不就是白天和黑夜嗎？不就是不幸和幸福嗎？話雖如此，但有些問題還是無法歸類的。

也有人說，面皮之所以好吃，可能是商家放了什么特殊的香料。普通的消費者的痛苦正在于此，我們哪里有時間花數(shù)倍的代價去找專業(yè)部門鑒定什么香料，來判定一碗面皮是否真假。

久而久之，我漸漸喜歡上了面皮。東北有拉皮，四川也有面皮，但吃來吃去，還是覺得陜西的面皮好吃。陜西的面皮品嘗過不少，但真正好吃的還是岐山面皮。哦，對了，蔡家坡是岐山縣下面的一個鎮(zhèn)。《西游記》師徒4人取經(jīng)從這里的渭河經(jīng)過，五丈原下三國的風(fēng)云從這里飄過，而一部《封神演義》也是從這里徐徐打開的……

如今網(wǎng)購太方便了，前幾天，我想吃面皮了，于是就在網(wǎng)上買了。這不，在網(wǎng)上下單的面皮到了，裹挾著青春的往事也來了。也許，這面皮是用歷史和文化釀成的。吃一口，禁不住熱淚盈眶，酸酸的、辣辣的、香香的青春的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