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運城日報發布者:韓振遠時間:2020-03-03
一
無論走進哪處山陜會館,除了祀奉關公的正殿,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就數與正殿相對的戲臺了。如果說,正殿是神圣的,其作用多在商人的精神層面,那么,戲臺雖是正殿的附屬建筑,以酬神為名修建,其實更多意義在世俗層面,演給神的戲只是名義上的,更多的還是世俗的愉悅。因為有雙重作用,山陜商人修建戲臺往往也不惜重金,蘇州全晉會館中的戲臺就占盡無限風光,是整個會館建筑群的精髓所在。那勢若大鵬騰躍的翹角飛檐,繁若星辰閃爍的綴飾浮雕,以及斗拱旋榫、屋頂造型,無不讓人動容。然而,當年在這座戲臺上演奏的并非輕歌曼舞的江南絲竹,而是節奏鏗鏘、悲愴蒼涼的山陜梆子,在臺上表演的也是一群從遙遠的秦晉之地趕來的演員。在這繁華的江南都市,高亢的山陜之聲,會讓人有不知何處是故鄉的感覺。
全國各地戲臺數不勝數,當年,國家建立戲曲博物館,“要找一個南方戲曲演出的最佳舞臺作為文物永久保存,找來找去,竟在人家山西人的一個臨時俱樂部里找到了”。(余秋雨語)余先生說的對,會館并非山陜商人的主要活動場所,僅是他們聯絡鄉誼,聽戲,聊天的地方,可就是這么不經意間,就將繁華的蘇州風光占盡。
河南南陽賒旗鎮山陜會館,筑有一座高30米,東西寬18米,分上下三層的懸鑒樓,又稱戲樓,樓后面是戲臺,由四根大方柱把巨大的三層戲樓凌空擎起。戲臺對面有可容納萬人的大院,院內東西廂房相向,分上下二層,為昔日看戲的包廂。當年秦腔蒲劇班社在戲臺演出,院內可容萬人觀看。這樣的戲臺無論規模,還是建筑質量,都不會比蘇州全晉會館戲臺差。
山陜商人不光建戲臺,看大戲,不惜重金邀請家鄉戲班到他們所駐商埠演出,還出資舉辦梆子戲班。清嘉慶年間著名的云生班就是由祁縣商人岳彩光創建的。岳彩光不僅是個富商,同時酷愛梆子戲,愛拉愛唱,是個超級戲迷。嘉慶三年(1798年),岳彩光從陜西買來30余名娃娃學藝,又從蘇州購回戲箱10只,專門撥出一座院子,蓋了戲臺,上掛牌匾:秦妙更晉。后又從陜西買回藝童20名,繼續組班,謂之云生班,并聘老元兒紅張世喜任教。
同州梆子著名戲班德盛班則由蒲州商人陳福兒組建。陳家在西安西大街設有“德福堂”商號,財力雄厚,陳福兒本人酷愛梆子戲,重金招聘名角李云亭、黨金良、茂盛兒、十八紅組成德盛班。因名角云集,加之財力雄厚,德盛班久演不衰。
西府秦腔的四大名班之一“永順班”為陜西岐山富商高玢所辦。高玢自幼好武術,愛戲曲,喜歡結交江湖藝人。光緒四年(1878年),高玢出資購戲箱、聘演員,以自家商號“永順”為名組成戲班。該班也聚集了一大批秦腔名角,演員陣容強大,一度達70多人。為保證戲班日常開支,高玢專門劃出50畝稻田,收入歸戲班。由于高家長期資助,永順班直到1951年,由政府接管改稱“岐山縣人民劇團”之前,仍然長盛不衰。
清代,由商人組建的戲班數不勝數,著名的還有祁縣富商渠氏所辦“三慶戲班”、榆次聶店富商王越創辦的“四喜戲班”。值得一提的是,聞名山陜的名角“彥子紅”本身就是商家出身;秦腔大師魏長生也是商人出身,多次率戲班赴京演出,“在皇帝鼻子面前手舞足蹈了五六年”。武功富商康海,每次演戲都親操琵琶,被稱為“琵琶圣手”,清初詩人吳梅村盛贊他“琵琶聲響多秦聲,對山慷慨稱入神”。
山陜商人還能將戲劇與人生、商業聯系在一起,從戲劇中獲得啟迪。當年廣傳于山陜商人的《典當業須知·不足》中,就有商家格言:“凡人處得意之境,就要想到不得意之時。譬如戲場上,沒有敲不竭之鑼鼓,沒有穿不盡之衣冠。有生旦,有凈丑,有熱鬧就有凄涼,凈丑就是生旦的對頭,凄涼就是熱鬧的結果。戲臺上多凈丑,商海中易得凄涼,通曉事理之人,須在熱鬧之中,收鑼罷鼓,不可到凄涼境上,解帶除冠?!保▌⒔ㄉ取渡轿鞯渖萄芯俊罚┯纱耍疥兩倘丝偨Y出,駑而不貪,見好就收,讓利雙贏,講求人與自然、人與人的和諧相處才是商業經營的常勝法則。不是常看戲之人,怎能寫出如此與戲劇聯系緊密的話?
二
多數研究者認為,山陜商人喜歡梆子戲,是因為商旅寂寞,需要用家鄉戲營造出一種濃郁的鄉土氣氛,以解鄉愁,以消孤單。筆者以為,至少從現有的史料看不完全是這么回事。山陜商人對梆子戲的喜愛是浸在骨子里的。山陜兩地自古就是一片藝術熱土,兩地百姓從小就帶著天生的藝術細胞。
且不說遠古時期的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僅有記載的樂事,山陜兩地已得中華民族之先。聽堯帝《擊壤歌》知俗樂之豪邁;賞舜帝《南風歌》知雅音之悠揚,還有夏禹的大夏歌,《詩經》里的唐風、魏風、秦風。秦穆公所作“秦聲”,取風西音,高亢昂揚,“歌呼嗚嗚”,泄情緒,抒胸臆,擊甕叩缶,風格粗野,至今想象該是多么粗獷豪放。秦、漢、唐,秦地成文化中心,前有漢宮樂府,后有唐廷梨園。漢代,“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在大樂官”。普通百姓則“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奴婢歌者數人,酒后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漢書·楊惲傳》)。
漢代人應劭注釋這段話時說:“缶,瓦器也,秦人擊之以節歌?!背跆迫祟亷煿沤忉屨f:“李斯上書云:‘擊甕叩缶,彈爭搏髀,而烏烏快耳者,真秦聲也。’是關中舊有此曲也?!?/p>
這是一段令人欣然神往的描寫,敲擊瓦盆,聲和節奏,縱情而歌,這不分明就是現在的梆子戲嗎?
戲曲是一種舞臺藝術,綜合了眾多的藝術形式,具有夸張的人物,程式化的套路,還講究唱、念、做、打,如王國維先生所言,一言以蔽之,“謂以歌舞演故事也”。戲曲演出的復雜過程,注定了它的出現需要一個特殊的社會環境。
單純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農耕文化不可能產生出慷慨激昂的戲曲。只有當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結合后,游牧文化的草原放歌與農耕文化中的詩人行吟雜交相融,才有可能產生出戲曲這一特別的歌舞形式。因而,戲曲最早只能出現在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融合較為徹底的山陜兩省,也只能出現在中國北方被游牧民族占領后的金朝,興盛在整個中國被占領后的元朝,而不是大漢族一統江山的漢、唐,也不是游牧民族占據主要位置的其他地方,如吐蕃或回紇。每當想起中國戲曲產生的源頭時,不管別人怎么想,研究者們怎么說,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北齊老將軍斛律金在玉壁古戰場兵敗時的情景。四野茫茫,雪花紛紛,齊師新敗,士氣消沉。軍帳之內,老將軍以刀磕地,慨而歌《敕勅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高亢悲涼的旋律,刀槍相撞的節奏,將士相和的氣氛,不正是后來山陜梆子的基調嗎?
蒙古人入主中原長達九十多年,使得中華民族的文化融合達到了一個新高度。當蒙古鐵騎唱著“壯偉狠戾”的軍歌,以橫掃千軍之勢揮師南下之時,以內省、自斂、深微、柔婉為審美特征的中原文化必定毫無還手之力地受到沖擊,如同一位嬌弱的女子,在被征服的同時,也被動地被注入草原文化那種粗獷、豪放、精悍的血氣。草原民族特有的粗獷豪放、率性任真、吶喊抒情、大氣豪壯的精神風貌一旦與中原諧婉、和靜、內斂的文風結合,便增加了無限的創作活力。兩者經過融合升華,形成元朝富有陽剛之氣的外露、粗獷、個性化的美學風范。
中國戲曲正是多種文化元素雜交后的產物。僅有漢文化的優雅根本產生不出戲曲,因為戲曲的精髓正在于俗,在于慷慨激昂,入耳上口,易于和也。最早出現的元雜劇,無疑是受到北方草原文化熏染的產物。北方草原民族一向以豪放、粗獷、坦誠、勇毅而著稱,而“草原文學作為審美的客體,在內容與形式上常常相應地表現為一種健力之美,例如有高遠闊大的境界,奔放昂揚的情感,剛健雄渾的氣勢,粗獷豪爽的文風等……它們在結構上往往大筆勾勒,大起大落,具有氣勢磅礴、波瀾起伏的功效;在語言上詞采豪壯,聲調鏗鏘,遒勁樸質,追求力度和色調?!保恫菰幕c草原文學》)
與漢賦、唐詩、宋詞相比,元雜劇包括以后出現的戲曲,其特點便是俗,其靈魂也是俗,其元氣也是俗。離開俗,便無特點,失靈魂,泄元氣。正是靠這個俗字,元雜劇和戲曲才戰勝雅樂,使文化第一次得到百姓認同并以空前的熱情接受。
山陜梆子是現存最古老的劇種,被譽為百戲之源。有人說,山陜梆子是燕趙慷慨悲歌之遺響;有人說,梆子戲源于唐代梨園樂曲。筆者非戲曲史研究者,卻固執地認為,山陜梆子只能源自于元雜劇,脫胎于民間的各種雜戲。山、陜兩省,地處中原文明與游牧文明過渡地帶,自古就有文化交融的傳統,春秋時期,秦穆公為吸收中原文化,廣納各國豪杰。戰國時代,秦獻公為改秦國面貌,效仿各國變法。至元代,山陜兩省再次以戲曲形式,吸收外來文化,給農耕文明注入了活力。
三
山西的蒲州、平陽一帶曾是北雜劇的發祥地,宋真宗時期的戲曲《關公戰蚩尤》即出自這一帶,位居元曲四大家之首的關漢卿是這一帶人,《西廂記》的故事背景即蒲州普救寺。北雜劇正是從這時起步,然后一步步演變,才誕生出悲壯蒼涼的山陜梆子。如墨遺萍先生所言:“把起自宋真宗時的安邑(解池)‘鐃鼓雜戲’(《關公戰蚩尤》)和起自金、元間的平陽‘弦索雜戲’,以至起自元、明間的蒲州‘梆子雜戲’(《文王哭獄》為首),聯結起來,正是蒲?。ㄆ阎莅鹱樱┰戳餮茏兊囊粭l主要歷程?!?/p>
墨遺萍先生所說的鐃鼓雜戲,又叫鑼鼓雜戲,誕生于宋代,興盛于元代以后,比昆曲起源更早,至今已有千余年歷史,被譽為中國戲曲活化石,山西臨猗、萬榮一帶現時仍有演唱。2012年元宵節前,筆者曾專程赴臨猗縣黃河岸畔的孫吉村,邀請一班老藝人作了專場演出。
我們到時,正是早飯時間,文化部授予的“鑼鼓雜戲藝術傳承人”李正勤老漢一家人正在吃飯。得知我們來意,老漢先招呼我們吃飯,自己卻放下飯碗立刻出去召集人。不一會,先在村頭高音喇叭一個個點名,說上頭來人了,要看鑼鼓雜戲,都到李正勤家。不等話語落音,已經有人走進來,又過一會兒,院子里咣咣當當,鼓、鐃、鑼都拉來,開始有了響動。
演出劇目屬《銅雀臺》片段,三國戲之一種。演員共六人,執樂器伴奏者四人,正勤老漢年齡最大,已82歲,其他人也都在六七十歲。不一會兒,十位老人在院里拉開架勢。不想戲還未開演,卻飄起漫天雪花,不一會院內皆白。一陣鑼鼓響得激烈,幾位老人震天動地一聲吼,曹操和他手下四員大將曹洪、夏侯淵、徐晃和許褚出場。只見平常裝束的老人們在熱鬧的鑼鼓聲中,頓時化身三國猛將,一聲吼,一陣唱,一套招式,無不入戲入味剛烈激昂,曹操之威嚴,曹洪之勇猛,夏侯之暴烈,徐晃之穩健,許褚之雄毅,都在唱念做打中顯現。鑼鼓時如炸雷驟響,時如排山倒海,在鏗鏘節奏中伴著昂揚唱腔,敲打得天上地下滿是聲符。忽然,鼓樂狂奏,又驟然停下,萬籟俱寂,眼前只有大雪無聲飄落。意猶未盡之時,再看,原來奏出如此熱鬧氣場的,只有一鼓一鐃兩鑼而已,無絲弦伴奏,無簧管和聲,而幾位老人尚在戲中,一身雪花,一臉熱氣。等回過神來,幾人一齊大呼過癮。
戲只演了十四分鐘,看過后,方明白為什么山陜商人能與梆子戲結緣,山陜百姓為什么喜歡梆子戲——原來,他們都是參與者,都能置身戲里。
過去,山陜鄉村每年春節期間,各村都鬧家戲,從臘月農閑就開始排練,村里男女熱情高漲,人人躍躍欲試,平時的莊稼漢瞬間會變為才子佳人、帝王將相。晉南鄉村曾流行一句諺語:“寧賣二畝地,也要鬧家戲。”舊時,每逢廟會,必有戲班演出。那是山陜鄉村的一大勝景,臺上戲聲高亢,臺下人頭攢動,“山鄉廟會流水板整日不停,村鎮戲場梆子腔至晚猶敲”,就是這種勝景的寫照。
鑼鼓雜戲可能是最簡單的一種戲,最適合平常百姓,毋需戲臺,毋需道具,不要裝扮,連絲竹弦樂都不需要,隨時可拉開架勢,自娛自樂一番。我之所以為寫一篇文章就敢興師動眾,讓他們專場演出,就是這個原因。據李正勤老漢講,過去,鑼鼓雜戲無女演員,又叫光棍戲,窮人戲。想窮開心時,幾個人搬出鑼鼓就能弄出一場熱鬧。當地有諺:“頭戴金盔西瓜皮,身披鎧甲兩頁席,腰纏玉帶南瓜蔓,手拿長槍稻黍稈。要問我到哪里去,上廟祭神唱雜戲?!闭f的就是鑼鼓雜戲道具戲裝簡單。
看完鑼鼓雜戲,又想起陜西老腔,無論從表演形式,還是演出效果,兩者都有異曲同工之妙,一樣形式簡單,一樣慷慨激昂,一樣如癡如醉,一樣血脈賁張。明代才子徐渭看過北雜劇后感嘆其“壯偉狠戾”,能使人“神氣鷹揚,毛發灑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鑼鼓雜戲與陜西老腔也有同樣效果。
梆子戲無論分為多少種,嘹亮的梆子聲都是其主要特征。當年,那個“截棗木為梆”的藝人,拿起兩截棗木擊打出動人節奏時,不知想沒想到沙場上的兵器撞擊聲,想沒想到寒夜中突兀的打更聲。鑼鼓雜戲、老腔中雖無梆子聲,但從那強壯激昂氣勢中,分明能感受到梆子在響。
四
關于梆子戲的源流眾說紛紜,但是,起自山陜兩地的北雜劇和雜戲是不容否認的。它能傳承于世,以至流行于京津,聞名于吳越,則得之于山陜商人。
明代的山西蒲州(今永濟)是個很特別的地方,出兩種人,一為商人,一為樂戶,而且都是重量級的。經商則巨商大賈,明代的著名晉商幾乎全部出自蒲州,如王文顯、張充齡、展玉泉、王海峰……不勝枚舉。從藝則名角大腕,明代至清代數百年間,山西,包括陜西的名角幾乎都來自蒲州,如張世喜、郭寶臣、彥子紅,連梆子戲的念白都稱之為蒲腔。
并非這里的人能得風氣之先,實環境時事使然。明朝實行開中制后,蒲州地處解池附近,三省交界,又歷來是山西富庶之地,因而能“持余緡受成算”,最早從開中制中得利,產生了一批馳騁各地的大鹽商。蒲州出樂戶則純粹是朝廷政治斗爭殃及的結果。公元1402年,明朝的第二位皇帝建文帝朱允炆在皇位上坐了四年后,被叔父朱棣起兵推翻。朱棣當上皇帝,是為明成祖,年號永樂。永樂皇帝為確保皇位不失,開始排除異己,加害建文帝舊臣。除了誅殺建文帝舊臣本人之外,還將他們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官妓,世代相傳,永襲賤業,永為賤民。其中山陜兩地賤民叢集蒲州等地,編為“山西樂戶”,世世不得與良民齊齒。這些樂戶平時吹彈歌唱,供人娛樂,又沿街歌唱敲梆乞食,“摘舊曲,拾俚調,采悟聲,參野嘯,重敲梆以節拍,亂彈弦以和聲,漸次獻身于舞臺,遂以梆子腔頂替了元曲活動的地位而自成一家”。(墨遺萍語)這樣,梆子戲就產生了。
蒲州樂戶以梆子戲乞食謀生持續了300多年,使梆子戲聞名山陜。直到清朝雍正元年(1723年)三月,年羹堯之子、監察御史年熙上書請除豁山西、陜西樂戶賤籍,蒲州樂戶才得以從賤籍中解脫出來。年熙在奏疏中說他們是忠義之士的后代,沉淪至此,無由自新,請求雍正帝開豁他們的賤籍,準許他們改業從良。雍正帝恩準,雍正元年(1723年)四月發出第一道“豁賤為良”諭旨。在下令山陜兩地開豁樂戶賤籍的同時,又令各省檢視,如發現本地存在類似樂戶的賤民,也準許出賤為良。
一個地方有這么一群人在長達300多年的時間里,以敲梆賣藝為業,而且,此地又是雜劇、雜戲的發祥地,想不讓梆子戲在這里誕生都難。
在明代的四民社會中,處于士、農、工、商最末一位的商人,雖不稱賤民,其實同屬“末流”、“賤業”階層。蒲州商人眾多,樂戶亦多,在同一個地方集中這么兩類人,一個財力雄厚而需聲樂以娛,一個演藝為生而需財力以資,兩者一拍而合,于是,黃河畔岸,涑水河邊,除了有激昂河水滔滔流淌之外,又有了激越的梆子戲花木蔥蘢,草長鶯飛,余音不絕。
五
梆子戲即出,始稱秦腔,亦稱亂彈、土戲。清朝乾隆年間,一位名叫朱維魚的浙江商人從西安經臨汾到汾陽,一路上,處處聞聽梆子戲,《河汾旅話》一書中記載說:“本社演戲劇曰梆子,詞極鄙俚,事多誣捏,盛行于山陜,俗傳東坡所倡,亦稱秦腔?!笨磥?,這位商人喜歡風雅,一時還聽不慣梆子腔。不管外地人評價如何,梆子戲還是迅速風靡山陜兩地,甚至唱紅京城,連皇室貴胄也喜歡看。
梆子戲節奏鏗鏘,唱腔慷慨激昂之余,帶悲涼凄切余韻,尤其是那震撼人心的梆子聲,一經響起,便勾人魂魄,再加之鼓樂激蕩,絲竹悠揚,連路人聽見都會加快腳步。即使是隔著一條大河,也會搖櫓劃槳,乘船去看。
山西臨縣磧口鎮的黑龍廟矗立在黃河與湫水交匯處,廟內戲臺與山門連成一體,戲臺正中壁板上寫“魚龍出聽”四字。魚龍能不能出聽不得而知,反正臺上唱戲,河對岸的陜西百姓能聽得清清楚楚。夜深人靜之時,梆子清脆,唱腔高昂,陜西百姓坐于崖頭,但見河水滔滔,湫水潺潺,一聲聲梆子腔勾人心弦,便再也顧不得什么,駕船渡過去匯入臺下人群之中。有雅人竹枝詞為證:“臥虎笙歌天外聲,山西唱戲陜西聽。靜夜一出聯姻戲,百代千秋亦溫馨?!?/p>
遠在他鄉異土的山陜商人們更受不了這清脆的梆子聲,那種慷慨悲涼的旋律,與他們商路上的蒼涼、獨居異鄉的寂寥相吻合,會產生出思念親人的無限愁緒。山陜商人喜歡梆子戲,在劇情,在人物,更在那高昂悲壯的旋律。正因為這樣,才有許多戲迷一遍又一遍地看同一出戲,一次又一次地吟唱著同一個旋律,山陜梆子成為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
喜慶節日在會館里看家鄉戲,是山陜商人一年當中最愉快的事。戲班子一般是由富商請的,也有大家你三兩我五兩集資請的。演戲名義上是為酬神,求神靈保佑生意興隆發財添福,實際是為大家提供一次相聚熱鬧的機會。一年四季,奔波在緊張的生意場上,大家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借此機會,聽聽家鄉戲,會會家鄉人,一番熱鬧,幾番交談,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大家都放松一下,同時也慰藉自己濃郁的思鄉情,當然更重要的是來看那勾魂魄、動心弦的梆子戲。
這種酬神會戲一般非常隆重熱鬧,所請戲班必為當地名班。如果當地沒有好的戲班,山陜商人常常不惜重金,千里迢迢將家鄉的名班和名伶邀來出演。等戲臺上那名揚晉、陜、甘的猗氏人“元元紅”郭寶臣抖起胡子,蒲州商家出身的“彥子紅”氣勢磅礴地吼出一聲鄉韻時,喊一聲好,拍幾下手,像喝了陳年美酒那么陶醉,由不得拿出大把賞錢。這樣,山陜會館客觀上養活了戲班,捧紅了梆子戲名伶。不然,沒有經濟基礎,戲班和伶人在交通極為不便的情況下,不可能遠離故鄉在千里之外演出,梆子戲后來傳播到全國各地也無從談起。
正是在一次次的會館演出中,山陜梆子裂變出東西秦腔和蒲劇、晉劇,再后來又有了河北梆子、衛(天津衛)梆子。這么說來,位于四通八達商路的山陜會館,實際就是梆子戲向全國各地傳播的載體。在山陜商人一陣陣的叫好聲中,梆子戲逐漸與各地民間藝術融合,最后繁衍出了眾多的地方劇種。
是不是可以這么說,中國戲劇的傳播繁衍始于山陜梆子,山陜梆子的繁榮得益于山陜商人。山陜商人在用親緣、地緣讓自己獲得物質財富的同時,一不小心,又為后人留下了一筆文化財富,從此裊裊不絕,唱響了幾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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