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運城日報發布者:畢星星時間:2020-02-27
民國時代一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涑水河槽一帶,打井,都不是很難的事情,吃水用水,沒有人以為還是個問題。那時的高頭村,水井一丈多深,架上絞水的井轱轆,上下井繩也就十來匝。
井水很淺,打水很容易。半大的小子,就能上井臺打水了。井繩下井的那一頭,有一把鐵扣子,扣住水桶彎曲的鐵梁,放下去,落到水面,水桶會歪倒,進水,灌滿了,扳動井轱轆,一圈一圈,把水桶提上水面。大人一回兩桶水。十多歲的孩子,一根棍子,兩人抬起走,也不難。
井水淺了,打井不算什么事兒,村子里的水井就多。一棵大樹,樹下一口水井,這是北方鄉村的標志風景。巷子里也會有井,井臺略略高于地面,灑下的水,會流開。冬天絞水的人多了,井水會把井臺灑出一道一道冰轍,井口越發小了,只露出一口圓圓的冰洞。人們小心翼翼踮著腳尖上下,怕滑倒。院子大一些的人家,院子里也有水井,自己用水方便,四圍的鄰家也常來打水,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應該。
水井是村莊的財產,家家戶戶都愛護。臟東西不準往水里扔,臟水不能流進井里。
村巷里的吃水井叫小井,田地里的井叫大井。大井是澆地的。
小井井口一般也就二三尺寬,大井要五六尺。小井井身子細,像一個豎起的土洞。黃土高原上的土,都是直立的土層,塌不了。大地身子上挖出一個小洞,仿佛螞蟻洞一般。小洞上下也方便,兩邊洞壁上挖出一串腳窩,叉開兩腿,左腳一踩,右腳一踩,就下去了,就上來了。井水清涼,暑天蒸了饃,放著要發霉,那時又沒有冰箱,家里就取一個籃子吊下去,掛在井里,貼近水面,天然降溫。要吃了,扳動井轱轆提上來。
大井井壁一般都要砌磚,裱起一個磚面,防止井壁掉土或者塌陷。打一面大井,花費大,費力,主人家很愛惜。大井費工,地畝少的人家,就不打井了。等下雨,靠天吃飯。土地多一些的人家,都會有大井。安上水車,能澆,這就有了水地和旱地。水地能澆,產量高,就是好地。
民國年間澆地一般都是木制的水車。地面上安著一個木輪子,可以轉動。車水的水斗子,耳子留著孔,用一根鐵貫子穿起,連成一個長串,搭在木輪子上,牲口拉動水車,水斗子車上水,升上地面倒出,一股清水順著水道流進一格一格畦地,解旱。水車水小,一天澆不了一二畝地,要救旱,還要靠天雨。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木頭水車逐漸換成了鐵制的水車,我們叫洋水車。洋水車的功能是靠虹吸,幾個齒輪帶動一個大輪,鋼鐵輪子搭上一盤鐵鏈子,鐵鏈子每隔一段安一個圓橡皮片,另一端是一條鐵皮筒沉入水下。輪子轉動,皮碗子進入鐵筒,利用虹吸現象,把水引出地面。
木頭水車鐵水車,都是農業機械化以前的風景。風車呀風車吱扭扭地轉,一頭牛慢慢地轉圓圈,一個兒童拿起柳條鞭不經意抽打著,小水潺潺流進田禾地里。當年《參考消息》報道,一個外國記者隔著車窗看著這幅田園風情畫,激動地感嘆,多么和諧的古典美呀!
其實要說古典美,水車之前還有純粹人力的澆灌,我們都叫“扳柳罐”。那是典型的人工提水。大井上架起一架井馬子,可以支撐四個轆轤。四個小伙子搬動井轱轆,使用四個柳罐提水。柳罐是一個竹編或者藤編的水罐,圓筒尖底,便于傾倒。四個小伙子嘩啦啦啦放下柳罐車水,貢嘎貢嘎扳動轱轆,繩子一圈一圈上提,柳罐提上井口,傾倒,再放下。最早的澆地就是這樣,尤其沒有水車的人家,全靠這樣扳柳罐。扳柳罐是個力氣活。看著四個小伙子一手叉腰,一手按著轆轤,柳罐呼啦啦直下,吃水,提上,四股水匯成一股,奔涌著流進莊稼地,簡直是夢回漢唐,千年農耕悠然如此。
誰也沒能想到,到了集體化以后,高頭村農家又復習了一回扳柳罐。
農業合作化以后,土地歸公,只給社員留了一點自留地。六月大旱,上下動員澆地,水車連天連夜不停,可是社員的自留地也在等著澆水。水井既然顧不上自留地,社員們只好自己想辦法。
高頭村的鄉親們,紛紛各自聯合,幾家搭伙,在自留地頭給自家打井。仗著那時的井水淺,一丈多深就見水,鄉親們不能坐等受制,家家戶戶動手打井。
我也是在那時,十幾歲的少年,第一次見識了打井。
打井原來這樣容易啊!在地頭撒灰線畫一個圓圈,挖下去,再挖下去,直筒子下去,不能歪了。其實歪不歪,也是拿眼睛瞄,看個大概。大約到了七八尺深,黃土見濕。于是架起轆轤,放一個筐下去。井下的一筐一筐鏟,地面上的一筐一筐往上絞。井越來越深,地面的土堆越來越大。到了一丈多,泥土一攥有了水漬,于是下井把式招呼停止深挖,他要在井下拓寬,打出一個葫蘆狀的蓄水池。將來這口井井下能蓄多少水,就看這個水池的體量。開小了,容量不夠;挖大了,容易落土。這個土專家,有點名堂。
我就是這時下過井,眼看著一邊挖,一邊有筷子粗細的水一道道流過來。一旁的五叔驚叫,看這股泉多旺啊!泉?在我看來,泉水都是電影里看到的突突突噴射的,以后才知道,這樣筷子粗細的水流,就是我們打井要找的平地泉。有這么幾股子平地泉,就是一口好井。
黃土高原的黃土這般神奇。這樣廣袤的厚土層全是立土,要是臥土,任何土層都會塌陷,到哪里你都不會打成一口井。世界就是這樣神奇,站立的土層,下面在挖在旋,它像拱門一樣支撐不會陷落。井水就這樣蓄集,黃土就這樣直立,然后井水沿著直立的井洞提上來。大地上的一眼一眼井口,不干不塌,這只能是老天的賜予。
自留地那時候,每家不過三尺五尺一綹。家家地頭挖開小井,架起井轱轆,集體澆地,自家也要澆地。集體地里勞動回來歇晌,他要去自留地里扳柳罐。
這種自流井,最要命的毛病是出水量有限。無論毛驢拉水車,還是小伙子扳柳罐,大井小井,都架不住連續抽水。連續幾天澆地,毛驢要歇一歇,井也要歇一歇,讓它蓄水。夜里小伙子搖轆轤扳柳罐,一會兒井水就見了底。他躺下打個盹兒,等井底蓄滿了水,爬起來再干。
集體化以后,土地連片,機械化水利化的美景在召喚。田野上,早年人工開挖的水井,當然要更新換代,新一代的水井,應運而生。1960年代,農村產生了嶄新的打井法,那就是大鍋錐。
大鍋錐,是人工井和機井之間的一種過渡。大鍋錐是一種鉆井工具,像一口大鍋,一個圓筒接一個圓錐,鉆桿連著鉆頭,鉆頭鉆探,泥水砂石順著旋轉裝進大鍋里,再提上地面。
大鍋錐打井還是靠人工。地面上安裝一個大磨盤,靠人力推動鉆桿旋轉,掘成地下的井筒子。地面上七八個精壯的小伙子肩抵臂推,大鍋緩慢地旋轉。六十年代集體化的大井就是這樣誕生的。
開掘全靠人力,砂石如何提上地面?在工地上井位一旁,安裝了一架巨大的木制的天輪,牽引著鋼絲繩。大鍋裝滿了,打井的會攀上去,踩動天輪旋轉,鋼絲繩纏繞,把大鍋提出地面,倒出泥土砂石。井,就這樣一尺一尺通向深水。
田野上的井架,田野上的天輪,曾經是多么壯觀的勞動景象。小伙子們杭育杭育喊著號子,腳下踩出深深的腳窩。麗日藍天,天輪緩緩地轉動,麥苗兒青,豆花兒鮮,好一幅北方鄉村的風情畫。
我還是近幾年才知道,按照規范的說法,50米以下叫淺井,50—150米叫中井,150米以上為深井。淺井都是土井,深井都是石頭井。大鍋錐時代,高頭村的井也就三四十米,還是淺井。
鄉村推進深井使用,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1973年,國務院頒發了一個全面推廣農村深井的文件,也由此開始,鄉村啟開了深井時代的大門。
深井絕非人力所為,深井都是機井。機井是機電井的簡稱,用機器,用電做動力。井要深,能鉆探到地下更深的蓄水層。先進的工藝水平,要保證幾十米幾百米的水井屹立不倒,蓄水量要大,連續使用不斷水。用水呢,安上水泵,啟動電力,清水自泵口洶涌噴出,嘩啦啦奔流不息。
從1970年代到1990年代,大約經歷了20年工夫,國家的深井技術日臻成熟。磨盤鉆還是切割,沖擊鉆就是砸毀,任什么樣堅硬的石頭底子不能粉碎?潛孔錘,牙籠鉆,在地下粉碎了巖石,同時收攏起來。還有吊鉆技術、垂直技術、定位技術包抄配合,原先一天下探幾米,現在一天就能打下去幾十米,一百米二百米的深井,也就是十天半月的活計。
成井都要下管子作井壁,形成堅固的完整的井體。這個井管,先后由塑料的、水泥的、鋼筋混凝土的,變成了無縫鋼管的。保證即使井體幾百米,井身堅固矗立,地下泉水孜孜不倦地滲漏進來。一口井,就是一汪地下小池塘。
潛水泵的發明,可謂一項巨大的技術進步。以前抽水機具都在地面上,面對深井,動力傳動就是大問題。現在好了,潛水泵通電,動力在水下,六七百米的深井,一個潛水泵放下去就輕松搞定。
一系列新技術成熟了,中國鄉村大地上的打井,從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打井,過去都是打井隊的活兒,近些年,地質勘探隊殺過界來了。物探隊的技術設施,原本可以鉆探到地下5000米。打井,對于他們,那就是一件小活兒。
自從引進了地質勘探這個巨無霸,打井隊伍的實力,一下子擴展到無窮大。那就是說,在這塊土地上,無論地下水躲在什么刁鉆的角落,無論多么難以突破的巖層,無論穿越多么深厚的地層,地下水,無可逃遁。打井架子立起,水龍,乖乖地擒拿上來。
人類有一種智能崇拜和技術崇拜,總以為技術進步可以改變一切。用之于打井,那就是什么樣的井我都能打,什么樣的水都逃不脫,憑借引水打井,可以一舉解決所有的用水問題。井架星羅棋布,從平川到山野,天下水盡收入囊中,自以為“天下莫予毒焉”。不料大自然的報復早已經悄悄展開。這種報復,看似無聲無息,卻也是殘酷激烈。
幾十年過去,仿佛一早起來,乾坤倒轉風云變色,人們驚訝地問:水,都哪里去了?
在北方,在黃土高原,大小河流紛紛斷流干枯,有一股水,也是奄奄一息。發洪水時,勉強維持一個河流的面子,平時就是一條干河道。地圖上,越來越多的河流,一條藍線線化成了斷斷續續的虛線,表示它成了季節河。用水超采再超采,引發大面積水位下降,泉水干涸,水井干枯。水井,也由原來的幾十米,逐漸進深到一百米,兩百米,三百米。那是咬著牙憋著勁和龍王角力呢。
有一年,一幫作家在桑干河采風,我正好在家值守。因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部小說,我們多么向往桑干河。一日我便打電話到采風團,打問桑干河的波浪滔滔。采風團一個作家朋友在電話里回答我:“我現在就站在桑干河邊上,估計我一泡尿,這里馬上會水位暴漲!”
這一端毒舌,聽得你笑出眼淚,然后滿腹心酸。
世紀之初我隨著水利部門一個團體下鄉調查,才知道山西的缺水有多么驚心動魄。3000多萬人口的省份,竟然還有350萬人談不上安全吃水。這些干旱地區,遇上旱季,吃池塘的臟水,十里二十里以外去拉水。我們到過太行山里的西疙瘩村,一百來戶人家,只有一眼指頭粗的泉水。為了公平接水,這個村子發明了“14分鐘接水制度”:一天24小時,14分鐘為一個時段,一百多戶人家排隊,輪到幾點是幾點,如果你家在零點到零點14分,你也只有半夜爬起來去接水。一旦錯過時間,這一輪就作廢,等待幾天以后的下一輪。
烈日暴烤下,人們在整修水庫,修造引水渠。嶄新的水塔又屹立起來,廢舊的深井封蓋了,重新開掘水源,鋪設管道。村子里,清水又開始流淌,干渴的人們于是釋懷。前后花費幾年,人畜飲水解困工程終于勝利完工。
人畜飲水解困,這個工程盡管有百種方案,千種辦法,說到底不過是:引更遠的水,打更深的井。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解困工程中,山西壺關縣,可謂創造了打井歷史上的新紀錄,終于在海拔1090米的太行山上打出了一眼深井,井深810米!
1000米下鑿810米,那是把太行山鉆了個透!
為了吃一口水,打800米深的井!
引更遠的水,打更深的井。
問題在于,難道引水距離可以無限遠的嗎?難道井深可以是無限深的嗎?人們抽用幾百米的地下水喜形于色,全然不顧斷水的危險一步一步臨近。
山西的水利專家經常說,我們現在吃的是兒子輩的水,孫子輩的水。
高頭村的機井,250米深。
我的故鄉,我的高頭村,毫無疑問也卷進了這場打井戰爭。
涑水河,這條清代沖垮武陽城的河,1980年代就干了,只剩下一條黃土河道。沿河串起的一串水上明珠,呂莊水庫,1960年代煙波浩渺,養蓮養魚,干了。上馬水庫,干了。河干了,地下水位下降,幾十米都是枯干燥熱的黃土層。即便落一點雨,嗞啦就滲透地下無聲無息。大地的干渴,昊天難解。
運城城市供水不足,前幾年開始在黃河灘打井,安裝起一兩米口徑的混凝土管道,鋪設進了城區,開足馬力往運城供水。可是黃河哪里有水呢?我的母親河,我的母親,這會兒,更像是一個老婦拽出干癟的乳房,強塞進孩子的嘴里止哭。那孩子吮吸的不是乳汁,更像是母親的膏血。
高頭村的鄉親前幾年對我說,咱村的井沒水了,你在省上人熟,也給咱村里要點錢,打一口井吧。
我這個時候才知道,平川上打井,也要二百米、三百米了。
多么想念1950年代呀。那時天上怎么有那么多的雨。六月天,雨下得割不了麥子,麥穗在地里長了麥芽。秋天,動不動十幾天的連陰雨,收秋種麥把人急得心焦火燎。
1957年的發水,也是銘刻在心。地下水位不停地上漲,打水哪里還用下井繩。井水三五尺深,扁擔勾了水桶,一彎腰就能提起滿滿一桶水。哪里還用澆地,河堰附近的地塊,光腳進去踩一下,一會兒腳窩里就滲滿了水。說起那個被水浸泡的年代,現在的年輕人聽來都是神話。
幾十年前,高頭村簡直一家一口水井,家家地頭有水井。想打井嗎,架起轱轆,挖巴挖巴就是一口井。那樣的場面永遠看不到了。
我們在追趕,水在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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