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時值9月，我恰好踏上云南騰沖的土地，心情復雜而沉重，似有一曲激昂與悲壯交織的樂章在心底奏響。

此行，我不僅是為祭拜先烈，更是為看一看這片“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土地，告訴為國捐軀的英靈，我們從未忘記。

晨霧漫過怒江峽谷時，我們已行駛在滇緬公路上。這是一條在烽火硝煙中用血肉筑成的通道，20多萬當?shù)匕傩眨ǘ酁槔先鯆D孺）用鋤頭挖、用肩膀扛，平均每公里就有3人以生命為之奠基。從昆明到騰沖，沿途散落著無數(shù)烈士墳塋與墓園。80年前的硝煙早已散盡，可那些深嵌在巖壁里的彈孔，像無數(shù)雙永睜的眼睛，凝視著這片被戰(zhàn)火反復淬煉的土地。

1942年5月，日軍侵入我國邊境，云南騰沖這座美麗的“極邊第一城”首當其沖，陷入苦難地獄。日軍在此大規(guī)模奸淫擄掠，進行細菌戰(zhàn)、人體實驗等，各種極端酷刑和屠殺聞所未聞，兩年時間，全縣人口近乎減半。慘絕人寰的涂炭、煉獄般的折磨，在中國遠征軍發(fā)起滇西大反攻、強渡怒江的那一刻，集中爆發(fā)。

抵御戰(zhàn)打了127天，日軍第一次遭受亞洲戰(zhàn)場上的全軍覆滅，3000人一個沒留，而我軍也付出了近2萬人的傷亡代價，9000余名將士陣亡。戰(zhàn)后的騰沖，沒有一棟可以容身的房子，沒有一棵沒有彈孔的樹木，廢墟瓦礫上尸骸堆積成山，地面溝壑間血流郁結成泥。

面對家園的瘡痍，騰沖人民沒有急于重建，而是四處集資籌款，在來鳳山北麓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抗戰(zhàn)將士陵園，取名為“國殤墓園”，讓犧牲的戰(zhàn)士們長眠于青山之巔。

129米長的名錄墻上，鐫刻著10萬名遠征軍烈士的名字，“碧血千秋”四個大字，字字千鈞，刻進人心，忠烈祠前，英雄永垂不朽；小團坡上，3000余塊墓碑銘記那段悲壯的歷史。墓園門口的角落，有一處埋葬日本人的“倭冢”，墓堆低矮，里面葬著3個日軍最高指揮官，他們雙手捆綁以下跪姿勢豎埋，面向滿山的3000余位英烈懺悔謝罪。

沿滇緬公路繼續(xù)行駛，翻越松山，最終抵達松山戰(zhàn)役紀念館。站在青銅群雕前，96級臺階格外沉重，這個數(shù)字正是那場戰(zhàn)役持續(xù)的96個晝夜。它記錄著那段烽火連天、血雨腥風的歲月，讓人不由得放慢腳步，心涌敬畏。

松山之巔，松濤陣陣。戰(zhàn)役舊址上，一組中國遠征軍雕塑群矗立，402座真人比例的雕像分12個方陣排列，老兵、騎兵、女兵并肩而立。最令人動容的是娃娃兵方陣：96個孩童的身影凝固成永恒的沖鋒姿態(tài)，他們挎著比自己還高的步槍，稚嫩的面龐上凝結著超越年齡的堅毅。他們當中，最小的9歲，最大的也只是16歲。最前面的一個孩子13歲，腳上的草鞋已磨穿，塑像原型來自一位美國記者采訪過的娃娃兵：一個瘦小的士兵，穿著破爛的軍裝，身后背著一頂舊軍帽，腳趾裸露，當被問及是否想家時，他強忍眼淚、聲音發(fā)緊說：“想，可他們全被日本人殺死了。”記者又問：“馬上到冬天，你還穿著草鞋啊？”孩子看了看腳上的草鞋，說：“可能都活不到冬天了。”

這群娃娃兵，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力所能及的重任。他們穿越于森林，給戰(zhàn)士們送信、搜尋傷兵，在戰(zhàn)爭后期兵力嚴重不足時，年齡稍大的孩子便會跑向前線沖鋒陷陣。我們給他們雕像的口袋里裝了些糖果，遲來的甜蜜讓人心酸——如果當年他們的口袋里，也能揣上一顆糖，那艱難歲月是否能少些苦澀？

太陽突然鉆進烏云，天空變得陰沉，唯有雕像的眼睛泛著微光，仿佛穿透歷史迷霧，叩問每個駐足的靈魂。

我的眼里，沒有一刻不充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