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運城日報發布者:時間:2023-01-17
李耀崗
那時候小孩子當然喜歡過年,除了期末考試在村里顯要處張榜公布成績之外,其他概無壓力。壓力都在大人身上,他們得算計到手的錢能辦哪些事。自己完全可以忽略,孩子老人該添置衣物需要多少錢,年貨的花銷控制在什么范圍,年根要賬的上門該怎么對付……有錢沒錢都得過年,關鍵還是沒錢的時候多,心里便頗多糾結和算計。
過年總是有特殊意義的,意義的選擇并不一樣。林語堂說,過年都是比面子,誰家老婆漂亮,誰家孩子出息,誰弄得錢多!對于我們這些孩子,過年前的考試雖無關升級,但攸關面子,尤其是大人的面子,似乎全村人都會站在那張榜單下面抬頭觀看指指點點,評頭論足。那時我曾想,當年皇帝開科取士放榜日也不過如此吧。我總是粗心,又不愿用功,位列三甲時有,但更多時候是不上不下,按我媽說的是屬于“撈不上篦不下”那類。考得不好,我爸臉上陰一陣就算過關了,考得好,獎狀年畫貼在炕墻上也就熱鬧一時,過了年也就淡了。至于村里人議論誰家孩子如何出息也不在乎,那種紅榜之下狀元游街的快感其實也快,成績不好也是倏忽間的難受,完了就都拋向腦后,開啟瘋癲快活的寒假模式。廣闊天地,陽光燦爛,那種無束縛無壓力無憂愁的感覺是連神仙也比不了的日子。
年在跟前,自然也要被大人提溜著干這干那。最喜歡干的是圍著鍋頭踅摸,能沾上油葷,也能沾到眼見的便宜。剛開始,家里都是在晚上偷摸炸油燉肉,后來日子顯然好過了些,大好的晴日油鍋就直接支在當院,熱油翻滾,油香四溢,金黃的炸貨堆在瀝油的箅鍋上,紅肉、酥肉(也叫馬蓮)、丸子、油豆腐、紅薯塊散發著好聞的味道,引來貓狗也圍著轉悠,趕都趕不走。炸麻花(老家萬榮稱為麻燙),茲事體大,需請幾個把式,圍鍋搓麻花條子,炸疵了的、不上相的就賞給孩子當場吃去。圍鍋不棄的福利也在于此。后來,漸漸東西豐富了些,這些又成了負擔,吃上再沒啥稀罕的,圍鍋事就此淡去,兀自尋找別的快活去了。反正,年前身上的舊衣也不心疼,爬堰下溝、刨冰折柏,大人們也不大斥罵,只是擦黑回家要被拉到院當中站好了,由我媽咬牙切齒地用打子狠命地撣土。那真是一個塵土飛揚、內心震蕩的時刻,需要用點力氣才能把棉襖縫隙裹進的塵土拍凈。我低頭頷首,怕被拍到耳朵腦袋。其實我媽才不會,她比我還小心。夜色里啪啪啪的拍打聲在各家院子里回蕩,就知道當年的神獸們都回窩了。
我媽常說,吃了臘八飯人就糊涂了。就是說,過了臘八人就忙得忘記了日子,不知不覺就到過年了,她管臘八飯也叫糊涂飯。這一糊涂,就到了年根,等年三十的一陣忙活過后,挨到初一,吃完餃子,放完炮仗,祭畢天地人神,人反而閑得無聊起來。我媽就端著花生盤子逼大家嗑,原來滿眼是家務活的她,現在也閑了。是啊,該做的年前都做完了,灑掃庭除、磨面蒸饃、挑水劈柴、吃喝用度、穿蓋鋪墊,都到位了,年后都是吃現成,為了留財,連垃圾臟水都不能外倒,人閑也就閑著了。當然,初一當天還有拜年,拜年對孩子們來說最沒意思,串來串去也得不到多少好處,壓歲錢都是等價交換,況且也不是自己的,終了都會被大人收走。各家各自忙過,閑人們就各鉆各窩各歸其位,打牌的、喝酒的、炸金花的都一溜煙不見了人影。只有那些諞閑的都圪蹴在巷子口向陽的墻根瞇起了眼開始海闊天空,他們總是陣容齊整地袖手旁觀在冬日的陽光里,說著東一嘴西一嘴的事,順帶看著來來往往穿著新衣的男男女女,仿佛這就是新年的開始。
過年尤喜歡走親戚,有的親戚盡管生分也拿你當座上賓,好吃好喝好玩一天伺候著挺好。當中,還是舅舅家最好,舅姥爺、舅舅都是本村的大廚,做得一手好菜,每年待客飯總讓人期待。我媽姊妹七個,姨姨姨父表兄表妹表姐表弟能站滿一屋子,那個熱鬧,相當于家族春晚聯歡現場。我弟沒出生前,我們一家四口一輛加重自行車,我爸騎車,老大前面坐車梁,我媽坐置物架抱我,一路下坡就到了舅舅家。親人們相逢有說不完的話,孩子們瞬間打成一片,人歡馬叫,雞飛狗跳,大人們分成好幾撥打麻將、拉家常、幫著切菜下飯扇火鍋,五姨自摸到一張好牌興高采烈情不自抑,幾個姨父談著談著爭論起來……孩子們一趟一趟地在舅姥爺跟前晃蕩等著發紅包,我一個人窩在柴廈看一本破損的《殘唐五代史演義》,十三太保李克用驅兵討伐幽州激戰正酣,忘記了吃飯。最年輕漂亮的小姨與帥氣的小姨父在城里工作,來得雖晚,一進門就討得大家喜歡。他們幾乎是家里的名流、清流與洪流,小村上下,誰人不知道這對神仙眷侶。小姨乖巧可人,立刻活躍了氣氛,小姨父通透手巧,順手折了架戶外天線,幫舅姥爺改善了電視信號,時光仿佛永遠定格在那些美好的記憶里。然,天不假年、人難遂愿,數年過去那些同堂歡聚的親人有數個已相繼離去,先是舅姥爺、舅姥娘、二姨父(我爸)、大姨,誰也不曾想過最近離去的是最年輕的小姨,離農歷癸卯兔年不足一個月拽著虎尾巴從此離去,天人兩隔,沒等到兔年的親人團聚。
我家這邊過年待客,以老姑和姑姑為主。父系的親緣聚在一起又是另一種感覺,帶著血緣里的秘密,也藏著親人間的怨懟。那些嫁往外村本村的老姑們有時會攜三代人回娘家,都非富貴人家,卻有著深藏不露的故土情感。這兒是她出嫁前的家,也是她們永遠的家,維系親情的血脈里流淌著共同的基因,她們會把娘家當成主場,娘家的味道她們最熟悉且有發言權,沒人敢怠慢姑奶奶們。無法知道她們當年從這兒走出去是怎樣的感覺,但見回來時她們已成為開枝散葉的一枝遠親,有著相近而又陌生的族群。我雖常常被他們忽視,卻以小見大努力扮演著李家主人的角色,招待得體,極盡謙卑,仿佛還有一個人所不知道的自己,借了我的身體獨自行事。姑奶奶們在盤腿上炕時,也許會沉浸在回憶之中對比她們的過去和現在,會想到她們此生的成就,會記起當年的心有不甘,會在年味里融入她們的佐料……如今也漸漸遠去了,老姑還有一位在世,大姑遠在異省,小姑也漸成古稀老嫗,許多的年就此而去。
一直以為,我們的年,就是為親人過的。許多年了,親人們的事情也只有在過年時才漸漸清晰起來,仿佛這年已成為一道標志,在生命里劃下一道道刻痕,然后那些刻痕又慢慢淡去、湮滅、重新劃上。我們不過是時間的容器,標記了年的刻度,盛著快樂,也盛著悲哀,努力裝滿一年,接著又去裝下一年。一年一年,一世一世,親人們遠去又來,人世間百般翻騰,凋落一片,漸成過往,待新年到來,又是一個簇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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