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運城日報發布者:韓振遠時間:2019-12-12
小時候,每當天氣晴朗,站在村口朝東北方向望去,會看見兩座圓形的山丘,一大一小排列在峨嵋嶺上。問大人那叫什么山,回答:那是大、小嶷山,遠的是大嶷山,近的是小嶷山。年齡漸長,大小嶷山天天在眼前晃,成了不變的風景,在田里干活累了,會望著那圓圓的山丘發呆。天氣晴朗時,兩座嶷山的弧線會交叉在一起,柔和渾圓。陰雨天,兩座嶷山都看不見了,明知道它還待在那個一成不變的地方,仍有種種神秘兮兮的想象。參加工作后,多次從峨嵋嶺上走過,卻經常忽略這兩座山,有時候,明明就走在大小嶷山腳下,也視而不見。再以后,去過許多名山勝景,見識過山的巍峨雄偉,才意識到,大小嶷山根本算不得山,像誰鬧著玩,在峨嵋嶺上堆起兩座黃土丘。遠望尚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走近了,甚至連上去的坡也找不到。一條緩緩的曲線與峨嵋嶺連起來,表現出似有似無的起伏,這能叫山嗎?
大小嶷山均在峨嵋嶺上、臨猗縣境內。在三晉大地、黃土高原上,臨猗是個另類,山西百余縣(市、區),境內沒山的只有臨猗。黃土高原上數百個縣,也只有臨猗境內沒山。來到這片開闊曠遠的土地上,會有身處中原地區的錯覺,從地貌特征到生活習俗,從氣候特點到風土人情,都與山西其他地方有巨大差別。沒有山的地方往好處說是土地平坦,視野開闊,往壞處說是景色單調,缺乏靈性,因此,在山西、在運城,臨猗并沒有因為土地平坦、農業生產條件好,被高看一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缺少了大開大闔、奇絕峻拔的山巒,人也就少了張揚與豪邁,只剩下黃土地一樣的樸實與內斂。山西多山地,多數地方人苦于大山阻隔,臨猗人卻稀罕山、憧憬山,連石頭也稀罕,希望境內不光有峰嶺逶迤,還有山岡蒼翠,大小嶷山明明是兩座土疙瘩,硬被叫成了山。
這樣一來,若只聽名字,平疇萬頃的臨猗不光有嶺,有岡,還有山。嶺是峨嵋嶺,一座迤邐上百里的黃土原;岡叫鳴條岡,在縣東南,比武松打虎的景陽岡名頭大得多,是舜帝爺安息的地方,其實也是一片平展展的黃土地;山就是大、小嶷山。嶺也罷,山、岡也罷,都是書面稱呼,當地百姓千百年來只習慣將峨嵋嶺叫坡上;岡僅停留在史籍中,若不是因為這些年祭祀舜帝爺,誰知道臨猗還有個岡?大小嶷山則被輕蔑地稱之為大小嶷子。嶷者,高聳也,子者,小也,這樣,嶷山就可解釋為高聳的小山丘。大小嶷山確實為臨猗縣最高點,峨嵋嶺平均海拔500米左右,小嶷山海拔607米,大嶷山稍高點,海拔也不過695.5米,相對高度差不多200米,倒不算低,真走近了看,會發現哪有這么高?連100米也沒有,叫山,聊勝于無。
大、小嶷山自古稱山,而且曾經有個如夢如幻的好名字——云夢山,讓人能想到《國語》《左傳》中的江南水鄉云夢澤,就像黃土連綿的峨嵋嶺能讓人想到風景秀麗的峨眉山一樣。這只能說明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先祖們,比后人更向往山。舊時,峨嵋嶺上不光有大嶷山、小嶷山,還有三嶷山,像挨肩生長的兄弟仨,一個比一個小,一個比一個矮。《隋志》云:“桑泉縣三嶷山,古稱云夢三山。”滄海桑田,歲月不居,如今,小兄弟三嶷山早就被峨嵋嶺化為無形,連個土丘都沒有留下,算是夭折了。只剩下兩位兄長——大、小嶷山南北相望,并峙于峨嵋嶺上。
這樣兩座土丘一樣的山到底是怎么形成的?現在看,還真像有人鬧著玩,玩出了兩座山。許多地方都有“二郎擔山趕太陽”的傳說,臨猗的這個傳說與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也有幾種版本。其中一種我最喜歡,說是二郎神擔著太行、呂梁兩座大山追趕太陽,一路風塵仆仆,走到峨嵋嶺,鞋里灌滿了土,不得不停下腳步,將土倒了出來,一只倒成了大嶷山,一只倒成了小嶷山。沒走幾步,發現沒倒干凈,又倒了一下,就倒成了三嶷山。這樣的故事與遠古神話傳說《山海經》中著名的“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如出一轍。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是農耕民族的固有思維,三位上古大仙的頭上卻頂著九個太陽,有必要將其中八個弄下來,只留一個。夸父與日逐走,是要將多余的太陽趕跑。后羿張弓搭箭,是要將多余的太陽射落。在中國的眾神譜系中,額頭長眼、手執三尖兩刃刀的二郎神本來就是掌管天氣的神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無所不能,趕走炙烤大地的八個太陽,是他的職責。更重要的是,二郎神是個百姓熟悉的神,古典小說《西游記》和眾多戲劇故事中,二郎神多次出現在百姓視野里,連齊天大圣孫悟空也被他打得落花流水,雖然笨拙了點,到底是棄惡揚善,在大家心里就成為相貌堂堂的正派英雄,相比夸父、后羿,力氣更大,本領更強,就是要挑起兩座大山追趕太陽,將多余的八個太陽壓在山下,只留下一個普照大地。本來,這是一個唐·吉訶德斗風車般的滑稽劇情,注定會失敗,可是,在農耕民族的理想信念中,異化為一種英雄情結,而且結局異常圓滿。多余的太陽被壓在了山下,再也不能為害百姓;鞋殼里倒出的土形成了兩座山,讓無山可賞的平川地區百姓心有所屬。可能只有接受過儒家學說的農耕民族才有這樣的想法,只有農耕文化發達的北方旱作農業區,才會有這樣的傳說故事。勞作之余,將鞋殼里的土倒出來,完全是老農的經驗之談。講到這里,仿佛看到一位耕作后小憩的老農坐在地頭,一邊磕去灌進鞋里的土,一邊向晚輩娓娓敘說著二郎神的故事。
外地人來到無山無水的臨猗,眼望遍地的黃土,和當地在黃土地勞作的莊稼人交談,發現他們好像一開口,便噴出滿嘴的黃土味,話語質樸憨直,句句都像黃土坷垃般干硬實在,這就是臨猗人給外界的印象——土氣。這種土,帶著黃土的顏色、黃河的氣質和農耕文化的平和,在黃土高原的所有縣份中,黃得最純粹,土得最徹底。這不,連民間傳說也土得掉渣。
土氣之外,臨猗人顯得很溫和,一個連一塊石頭也找不見的地方,養育出來的人,不可能有多硬朗彪悍,溫文爾雅、溫良恭儉才是他們的個性。
另一種說法雖然也很奇妙,卻不足取。說是大禹的父親鯀奉舜帝之命治水時,偷了天帝的息壤(傳說中可以自己生長、膨脹的土壤),造成了秦嶺、太行、呂梁等大山。不小心漏了三粒,成為云夢三山。這種說法帶有鮮明的文人色彩,同樣來自中國最早的神話故事《山海經》,卻大而無當,缺少細節,更缺乏地方特色,因而不怎么被當地百姓喜歡,流傳不廣。
在連一塊石頭也不出產的臨猗縣,嶷山雖小,卻是名山。身為臨猗人,或許沒聽說過某些名山大川,肯定知道大小嶷山,因為這是他們家門前的山,看著親切,也就刻在腦海中,成為永遠的記憶。如果一輩子都廝守在這片黃土地上不出門,天下所有的山,就都被想象成嶷山的樣子,渾圓、柔和,規規矩矩,似蒸饃,若乳房。
在山西省,臨猗是個大縣,1954年由臨晉、猗氏二縣合并而成。舊時,“雙嶷對峙”是臨晉縣八景之一,如今,來到臨猗縣城,仍能看到嶷山的影響,街道有嶷山街,廣場有二郎神塑像,商業品牌也以嶷山命名。前幾年,臨猗產的“三蹦子”遍地跑,仔細看,好家伙,嶷山牌的。這兩年,紅彤彤的優質蘋果走向大江南北,看商標,還有嶷山牌的。嶷山儼然成了這個農業大縣的名片之一。
古人尋訪名山勝景,追求尋幽探微,杜甫講究“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李白講究“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王安石則認為“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登大嶷山同樣需要尋訪,卻并非因為奇偉、瑰怪,一切好像都平平常常,如同閑來無事,去探望一位早聞其名的朋友,只覺得平和、親切,根本不會有驟然相見時的激動、感嘆。因為,這是一座經常出現在視野里,從地圖中卻找不到的山;一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出了臨猗卻沒人知道的山;一座遠處不可能望見峰嶺,近處也不可能看到余脈的山。尋尋覓覓,好容易找見了上去的路,安步當車,踽踽而行,登上大嶷山巔,不會氣喘吁吁,甚至連汗也不會冒,還沒有體會到攀援的快感,發現已到山頂了。站在山巔四望,沒有一覽眾山小的豪邁,也不會有群峰聳峙,巨石巉巖,甚至連一塊石頭也找不到,能瞭見的只有黃土——柔軟的、平展展的、帶著溫度的黃土。據山下村人介紹,山頂的土地有四百多畝,如今,村人已將黃河水引上山巔,前些年,又修建大小兩座蓄水池,名“日月池”。晴朗的日子里,池水清澈,錦鱗翻騰,在陽光下若日月生輝,為大嶷山巔平添了幾分秀麗。
朝山下望去,眼前平疇萬頃,綠油油的果樹連綿無際,不時有村落點綴其間,若雨霽晨曦,站在這里遠眺,云煙繚繞,霧氣蒙蒙,可不就如云霧似夢幻。古人將大、小嶷山稱為云夢山,當取此意境。兩座嶷山相距不過十里,從大嶷山西南望,不遠處的小嶷山似有似無,在平坦的峨嵋嶺上畫出一條起伏的弧線,只有弧頂的電視插轉塔突兀地刺向天空,告訴人們,那里也是個制高點。東望,孤峰山敦厚質樸的笑容中帶著幾分狡黠,仿佛在說,你那樣子也叫山?南望,中條山身披黛紗,被開闊的黃土地陪襯,明顯多了幾分矜持。北望,呂梁山正以雄渾的姿態,似在向這位不起眼的小兄弟頷首致意。西望,一片開闊,天地相交處,該是滾滾黃河了。
在當地文人看來,嶷山雖小,情懷卻大。古人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有了二郎擔山趕太陽的傳說,大嶷山就是座有仙的山,但是還遠遠不夠。沒上山前,曾擔心這樣的小山包,不可能承載多么厚重的文化。上得山來,在大嶷山之巔逡巡,才明白,嶷山文化其實是由嶷山與周圍的沃野平疇共同堆積、又共同承載的,雖然已歷千年,曾經有過的文化氣息并沒有完全湮沒在黃土中。相傳,戰國時代,縱橫家鼻祖鬼谷子曾在這里設席授徒,他的學生中,有連橫合縱的雄辯奇才蘇秦、張儀。如今,土崖下的兩眼窯洞,傳說是當年鬼谷子“結茅為庵,劈洞為館”講學的地方。厚重的黃土地培育出燦爛的農耕文化,這里的文人果然是大視野、大情懷,用若隱若幻、似有似無的傳說,將一座小小的土山丘,與六國滅亡、天下一統聯系起來,仿佛蘇秦、張儀就是在這里“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明清時期,這里除學館、書院之外,也曾廟宇巍峨,松柏森森,據當地學者考證,大嶷山頂的廟宇叫萬壽寺,其中有大佛殿,又有玉皇廟、觀音祠、鐘鼓樓和山門等十余座建筑,還有補天塔、地陷塔以及諸如“一百(柏)一十(石)一浪橋”“玉石井”“木渣門”等等附屬建筑。小小的大嶷山頂,儒、釋、道匯聚,各路神仙都想在此謀得一席之地。另一座廟宇叫龍祠,祀龍王,每逢大旱時節,周圍百姓會來到山頂,跪在龍祠前祈雨,民國版《臨晉縣志》記載:(龍祠)祈雨輒應。過去,峨嵋嶺十年九旱,祈雨儀式幾乎年年都有,每當此時,踩高蹺、跑旱船、舞龍燈等民間社火應有盡有,極盡熱鬧,又為大嶷山增加了幾分魅力。
大嶷山巔也有過不堪回首的歲月,抗戰時期,日軍曾在大嶷山頂修起碉堡,居高臨下,控制周圍道路村莊。在七年多的時間內,這座碉堡如一雙罪惡的眼睛,覬覦著山下的一草一木。如今,一座高臺建在碉堡舊址,名“雪恥臺”。游人來到嶷山頂,登上此臺,望山下景色,愛國之情陡然升騰,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在大嶷山頂待的時間長了,感覺有陣陣果香飄來,這才注意到那連片的果樹。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峨嵋嶺因海拔較高,晝夜溫差大,以出產優質水果負有盛名。大嶷山則是峨嵋嶺海拔最高處,有“日月池”自流灌溉,山頂果樹葳蕤成林,每到春季,如同進入花的海洋,白的蘋果花、紅的桃花、粉的杏花,會讓人誤以為來到眾香國里。秋季,則是另一種感覺,成熟的果實若嬌艷的新娘,到處是馥郁的果香。
走下山回望,大嶷山似山非山,但既千百年來被冠以山名,就說明已然被賦予了山的風貌,寄托了山的精神,至少在當地人心中,是座實實在在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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