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發布者:祁世坤 時間:2019-07-23
蒲州是永濟的古稱,確切地說,永濟是古蒲州的治所在地。在永濟的地面上,歷史賜給它諸多的名勝古跡,人們對外介紹,如數家珍,鸛雀樓、唐鐵牛、普救寺、五老峰,而且都是國家級的。還有一個棲巖寺,話到嘴邊,卻留三分,就因為歷史上有過,當年也屬國寶級,而今幾近蕩然無存。它的破敗據說是明朝那場大地震造成的,史載清初已現荒涼景象,到了日寇侵華,僅存之物燒毀盡凈,僅余一座古塔和一處塔群。
暮春時節,山中云霧籠罩,我和朋友相約登山憑吊古跡。說是憑吊,就因為已無實景可察,只有遺址。我們在上寺殘存的古塔和塔群前久久駐足,幾多感慨。云霧濕衣,霧靄中沉淀人的思緒,一路所見所聞,不由得在腹中醞釀,逐漸地形成了如下斷想。
站在這高高的條山峰顛,面對著這一塔群,我是想,自古名山僧占多,而在這中條首山,跨越歷史的時空,這一處名聞遐邇的佛家寶剎,當年又是何等輝煌。史載棲巖寺四至,方圓占地二十余里,上下十余里,分布著上、中、下三寺,盛時多達千余僧人,任憑你去想像它的宏闊氣勢。它的名字棲巖也很氣派,是說它根植山巖之上,出岫之云盤繞在它的頭頂,晨鐘暮鼓,香煙氤氳,又有著多少的神秘莊嚴。就是這眼前的一片塔群,有說共26座,現在正在修復的16座。這里是歷代僧師的葬身之處,是其靈骨靈魂的寄存之所。而我所知,比它大的是河南少林寺的塔林,此外就再沒聽說的了。你依著少林寺的塔林和佛殿的規模,再揣測棲巖寺當年的建筑可以想見。南北朝時期,棲巖寺已是“河東諸寺勝賞之最”,唐時傳聞“北有五臺山,南有棲巖寺”之說。棲巖寺而今遺留之物中有兩通石碑,即一為《達摩渡江圖》碑刻,一為《大隋河東郡首山棲巖道場舍利塔之碑》。前者《永濟縣志》載“寺有山刻,陷壁間,有達摩石刻像,云是吳冑曹所畫”,吳即唐代繪畫大師吳道子,此石畫現存左鄰的萬固寺藥師洞;后者屬于皇家賜予俗稱的魚子碑,現存永濟市博物館。而在敦煌莫高窟五代時期第108窟甬道上部,有榜題“此是百梯山曇延法師隱處”,圖繪僧人曇延當年初出的故事。其時面對薛居士戲問“方園動靜”何解,曇延竟脫口而出,“方如方等城,圓如智慧日,動則識波浪,靜類涅槃室”,令之折服,稱其后必是稀世賢圣。敦煌莫高窟初唐第323窟南壁東側,有全景式的四組連環畫,分為上下兩層各為兩組,其上述說北周太祖敬請曇延法師由百梯寺近移云居寺情由,其下描繪隋文帝敬請曇延法師大興殿祈雨普降甘霖的故事,這是關于棲巖寺的佛家圖說,從中也可想見它的知名度了。
棲巖寺歷史久遠,據說是從北周時期開始,而它的興盛則是因了這個名叫曇延的僧人。據《蒲州府志》載,棲巖寺“在永濟縣東25里,中條山北,后周建德中建,初為靈居,后改焉”,即易名棲巖(寺)。這靈居寺大約是公元574年左右,與鸛雀樓早期的北周宇文氏鎮河戍樓的557—571年處于同一時期。鸛雀樓是因了名詩而賦予它以靈魂,棲巖寺也是因了名僧而聲名遠播。曇延法師本是蒲州桑泉人,俗以王姓。16歲上游歷寺院,此后出家,深究佛學,20歲前已經升座講經。先是住進百梯寺,撰寫了《涅槃大疏》,時評堪比東晉名僧慧遠。西魏執政宇文泰對他欽敬有加,親自為其組織講經大會,后為方便起見,與其就近在條山西嶺另建一靈居寺,財物供給一應由國庫調撥。其時社會習俗延續著魏晉遺風,興盛辯論。有陳使周弘正受命入周,博考經籍,無人能勝。曇延與會,挺身而出,力挫其銳,使之頂禮服膺,當面請曇延為之授戒。其返歸后每晚禮拜,稱頌曇延菩薩。周武帝感其折服陳使,張揚國威,任命曇延為全國僧統。然則也就是這個周武帝,晚年廢佛,亦當另有其因。但他念記曇延法師的才能,一心要讓其還俗為吏,征請歸隱深山的曇延,然而卻拒不從命。盡管武帝緩和矛盾,宣布曇延等120人為不剃發的菩薩僧,曇延以為與俗無異,亦然藏于林藪。只此可見他堅毅的佛教理念和執著的佛家精神。
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在南北朝基礎上于隋唐時期走向高潮。隋朝皇帝楊堅,其父楊忠是北周的開國功臣,為府兵十二大將軍之一,賜姓普六茹氏,娶鮮卑大貴族府兵八大柱國將軍之一的獨孤信女為妻,封為隋國公,出守軍事重鎮蒲坂。已見他是門第顯赫,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關隴集團的最上層成員。楊堅仕周,承襲父爵,公元580年,他從8歲的周靜帝手里篡奪了政權,建立了隋朝,是為文帝。隋文帝取得政權之后,改變了北周武帝的滅佛政策,大力恢復和發展宗教。他少時受尼姑智仙養育,生活于尼庵,即位后“每以神尼為言,云我興由佛(《舍利感應記》)”。“我興由佛”,是已將自身交給佛家。曇延法師可謂有緣,遇到隋文帝,演繹了一段法師和皇帝的故事。隋朝立國,曇延法師走出深山,直入宮廷,面見文帝,申訴興佛度僧之理,深得文帝認可,一度為北周廢除的寺院也都相繼恢復。曇延深受文帝禮敬寵信,隋建都大興城,文帝特賜廣恩坊地面供曇延法師建寺,后又敕名為延興寺,并改京城東西二門為興延門和延平門。傳為當年周武帝滅佛,賜靈居寺為楊忠第所;而后易名的棲巖寺又成了大隋太祖武元皇帝珍藏舍利之塔廟。文帝尊曇延為師,親自侍奉,以申弟子之禮。又敕皇親國戚皈依佛門,請曇延為其受戒。其后又授曇延為平等沙門,執掌教團處分大權。開皇八年(公元588年)八月十三,73歲的曇延圓寂,文帝下敕罷朝三日,設千僧齋。文武百官隨后同佛僧一道披發赤腳送葬山林。曇延之后,方有舍利塔。文帝于仁壽元年6月13日和仁壽三年的四月初八,兩次造塔于83州。第一次是在他的60歲生日,為報父母之恩,請大德沙門誦經,發菩提心,在宇內選30個清凈佛寺建塔。詔書有言,“朕皈依三寶,重興圣教,思與四海,共修福業”。棲巖寺是在其中,這有仁壽四年的《大隋河東郡首山棲巖道場舍利塔之碑》為證。在這期間,文帝還給棲巖寺供奉外國進貢的瑪瑙盞,并多次設立道場于這皇家梵宮。現存的舍利塔是棲巖寺的地標,至今巍然矗立,述說著它昔日的繁盛。應該說是隋朝奠定了棲巖寺的歷史規模,這塔堅守在高山之巔,這碑是皇帝特賜之碑,今為國寶,在博物館內述說著這段佛家往事,這也當是棲巖寺最可珍貴的歷史名片。
在中國歷史上,短暫的隋朝總是與大唐抱在一起,稱為隋唐時期。唐朝更為文化開放,儒釋道互存競勝。唐朝皇帝大多也崇佛,只有晚唐一個唐武宗如北周的武帝一樣毀佛。唐高祖李淵篤信佛教。傳為唐太宗少時有疾,其父到寺院祈禱菩薩保佑,許愿愈后行造一石佛像供奉。據《大唐創業起居注卷一》載,父子二人太原起兵時,還曾在興國寺門外,于“興國”二字上大做文章,意求菩薩保佑暗示起兵可得天下。后來他還佯托“母恩”,舍宮為寺,大行布施(《舍舊宅造興圣寺詔》)。這當又是一個佛門弟子,他能對身旁的佛寺無動于衷嗎?唐太宗初創天下時,曾為攻打蒲州這個京畿戰略要地,在棲巖寺的山上駐軍,這里有他當年的演兵場,今有風洞遺址,述說著這段傳聞。也許這位太宗皇帝,也曾在這特定的環境和時日,對著這佛門圣地,如在昔日的興國寺前一樣,對佛默許了興國救民的誓言。
太宗以后,高宗也是崇佛倡佛,留有《過棲巖寺》一詩:“旋騼登雪嶺,飛旆駐香城。路盤高下騎,峰回出沒旌。云衣縫澗戶,霞綺織山楹。飏剎移虹影,攜風引梵聲。岫馥爐煙合,巖懸疊溜瑩。空結籠檐網,虛谷響臺鈴。簇野千叢暗,長河一帶明。散望禪林外,方泓拯溺情。”這“過棲巖”,當是棲巖駐蹕,實寫了棲巖之景。應該是說,冬日騎馬登上雪嶺,駐蹕在這寺院之地。回首望去,這盤山峰路回環,旌旗獵獵,云霧像無縫天衣覆蓋著這山澗之中的住戶,彩霞映照著山門楹柱。霎時的虹影忽現,陣風中傳送著佛寺的號角之音。出岫的云絮和繚繞的香煙匯合,巖石棱角懸掛的冰溜潔白晶瑩。屋檐下結著的蛛網仍在,空寂的山谷響起鈴聲。朝山野之外望去,重重叢林,暗暗陰影,唯有遠處的大河現出一帶明色。回看棲巖禪林四周,呈現出的是普度蒼生的佛家慈悲之情。這應該是棲巖寺的工筆畫圖,我們盡可從中細察當日棲巖寺的佛門景象。
唐玄宗朝是唐時的開元盛世,他的前期治世有著顯功,后期卻以風流皇帝傳名。他沉湎在與楊貴妃的纏綿之中,這也就和蒲州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曉渡蒲州》一詩,有句“鳴鑾下蒲坂,飛斾入秦中”,可見那已是返程之途了。他對蒲州有一種別樣的感情。蒲州是貴妃娘娘的出生地,他定然是和他的貴妃一同而來,據說他到棲巖寺避暑,不止一次。他有時乘馬,有時坐車,這就是詩中說的鳴鑾和輦駕,總之是車馬隨從,浩浩蕩蕩。地方上聞訊必是早作準備,要提前數日設站等候,這樣就有了傳說中的候駕莊。而后又被人為地以姓氏同音替代,成了現今的侯家莊了。玄宗輦駕車到山前,山路坡陡,這就得在轎子前面用纖繩牽引,人力拉扯,后邊轎夫高抬上推,于是也就有了扯纖一說,至今鄭谷莊,亦即下寺村一帶又俗稱扯纖卓,卓即是莊的土音。還得一提的是,其時在中寺還辟有牡丹坪,滿園花開,專意迎迓,彰顯大唐的雍容富貴氣象。人們至今“談笑說玄宗”,又有著多少閑情逸趣。
棲巖寺的隋唐故事,可以說是達到歷史的高潮,此后就少見史志類的記載,但關于它的詩作卻歷朝不斷,唐之后的宋金元明清都有詩歌流傳。陳寅恪先生有“以詩證史”之論,如他的《元白詩證史之〈鶯鶯傳〉》,這就啟示人們,從這些詩歌中把棲巖寺的故事和景況連綴起來,也就顯示出它的歷史軌跡。除了唐高宗的工筆細繪詩外,中唐的盧綸和李益游棲巖寺詩也很別致。詩中細述了曇延洞前通宵坐望的感受,那“高明千嶂月,清爽一巖風。坐久衣衫潤,吟余物象空”和“何方非瑰境,此地有歸人。回首空門路,皤然一幻身”的體悟。宋人黃震的詩句,古柏隱蔽著禪林,曲徑通幽的尋“真”,望川亭前的吟誦,泉流的明珠飛迸,在冷云庵里生發對曇延的一念情深。金人張瓚詩中述寫,林表顯露的白塔,竹蘭間出的石泉,棲巖西軒的景致,煙氣氤氳的水城,都能引人入勝。元人劉宏遷得句,紫岑珠林前的寂然靜坐,超然物外,梵宮臺下看流泉的回繞,聽鐘磬之音傳出云靄,那又是一種何樣感受。至于明清詩作就多了起來,如明朝蒲州知府張佳胤的《游曇延洞》,已經點出了琥珀蓮燈芙蓉鷲嶺下游人如織,那景致如飛瀑從天上落下,紅霞籠照著佛寺。遠望似乎可見華岳危峰、江漢廣原,令人心曠神怡。再回看花雨春樹,聽山風鐘磬之音,似有桃源勝境之感,就這么一天之游,直到月掛千峰時分。清人喬光烈和周景柱的一出一和詩作,已見斷崖峭壁,唯有深春山野的藥香可聞,濃蔭的樹色如畫,曇延洞前已少見人跡,仁壽宮也只存在傳聞之中。而周景柱的和詩也傷感于無處問隋朝之事,獨有洗缽泉尚可傳聞,到了這佛地石幢,難有古人謝靈運那樣的丘壑情懷,其中已顯寺院衰敗之色。還有詩人吳雯,他是清初人物,號為蓮洋,有《憶棲巖寺》詩。最憶的是棲巖寺的招涼舊亭,一眼望去,大河流過蒲郡,青山連綿關中,再回看近處,唯有斷崖野峰和松林鶴鳴。還有清人寧煥章的游記,已知他索得吳蓮洋先生一首《望川亭》詩。游記中感嘆“上寺荒涼已甚,無可游者,可游者莫若中寺”,這望川亭就在中寺。
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到了魏晉南北朝時,得到了國家的提倡和支持,形成了獨立的寺院經濟。隋唐時期,又得到進一步的發展,主要是以田產為主,形成獨特的佛家園林。這種由政治庇護,靠財經資助,有獨立經營權的寺院經濟,形成相當規模的僧侶地主莊園。大的寺院往往有殿堂、竹林、樹木、水田、旱地等。由于過度地崇倡佛教,致使天下寺院倍增,安史之亂后,禪寺發展更快,以至各地寺院有超越國家寺院之勢,形成得以國家承認和保護的寺院經濟體制,又稱禪林經濟或農禪經濟。在寺院里,僧尼不但不負擔賦稅徭役,一切開支還要倚仗中央政府,使得寺院經濟惡性膨脹,給國家造成極大的財政壓力。歷史上也因此有過“三武”毀佛事件,這就是北魏的太武帝,北周的周武帝和晚唐的唐武宗。然而風雨過后,佛教又萌發新芽,生機再現。幾乎每一個開國的封建帝王都是大興佛教,這固然是以利其統治的需要,但是佛教過盛又成國家危害。然而佛教在中國畢竟傳播歷史由來已久,已經同中國傳統倫理深度融合,形成龐大的宗教派別,對中國古代社會的哲學文學、藝術民俗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已是一種獨具特色的文化現象。棲巖寺在隋唐時期達到它的頂峰,此后逐漸衰萎,雖說如今寺毀不存,但它的歷史文化影響依然有著無窮魅力。
朋友的兒子二黑,在中寺承包了山地,注冊了一農業開發公司,在當年的望川亭處建有亭舍,邀我為其取個名字。因為山下已有一處棲巖山寨,對此我說就叫棲云山莊吧,這里地處山之中腰,抬頭時見云卷云舒。亭子就叫“憩亭”,憩者,字面可解,含有用餐談心休息之意,這正適合中寺。我又應他之求,代擬一聯,“承上接下迎客中寺游目;瞻前望后送君層峰騁懷”,利用成語略改二字,也符合中寺特點,層峰二字參照毛主席的“又踏層峰望眼開”句,是說在這里稍事休息,還要層峰更進。游目、騁懷,化用古人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游目騁懷句,在這中寺可以上下瀏覽,到了上寺再開闊視野。他要我再擬副長聯,我不便推辭,就撰一聯38字,以為交流互賞。“名剎棲谷中三寺連體僧侶聚集昔現佛禪昌盛;勝跡隱巖間群峰環抱游人絡繹今觀文化恢弘”。棲巖寺無須重建,不求天長地久,只緣曾經擁有。而今游客不斷,慕名而來,既是憑吊古跡,也是重溫歷史;既是領略自然風光,也是感受文化熏陶。我對二黑一首四言詩作以修改,并為裝裱以贈,張掛于棲云山莊的憩亭。詩曰:棲巖名寺,別樣天地。神仙做伴,鳳凰來歸。帝王跪拜,宮娥求祈。僧侶誦經,氣象肅森。桃源勝境,徑幽林深。松柏常青,云舒風吹。山花爛漫,野果列珍。清泉溪水,川流不息。群鳥翔舞,蟬鳴蟲吟。天籟悅耳,仙樂醉人。游人雅興,涉古成趣。弘揚文化,盛世增輝。
運城日報、運城晚報所有自采新聞(含圖片)獨家授權運城新聞網發布,未經允許不得轉載或鏡像;授權轉載務必注明來源,例:“運城新聞網-運城日報 ”。
凡本網未注明“發布者:運城新聞網”的作品,均轉載自其它媒體,轉載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