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運城日報時間:2025-07-17
張繼龍 秦冰榮
一
我知道,這注定是一場毫無結果的尋訪。我們要尋訪的主人公,已經犧牲87年了。但我們還是來了,順著一條新修的山路,從風柏峪迤邐進入中條山深處。山的顏色與溪水的顏色交相輝映,那鼓滿山歌的風吹過這片山口,山口騰起白色與灰色的云氣。
一陣急雨,把滿山洗得更綠。到處是核桃、香椿、板栗、西紅柿和玉米,金銀花在風中發出金屬的響聲。山上,陡峭的、倔強的紅色斷崖忽隱忽現。水從高處傾瀉而下,流成了歡快的瀑布。
山路頂端就是我們要尋找的玉泉寺。說起玉泉寺,我就想起李家驥,當年玉泉寺一戰,讓李家驥名垂千古;想起李家驥,也總想尋找那抗日的硝煙,尋找國民革命軍九十六軍四十七旅七四一團那些為抗日犧牲的英烈們。
1938年日軍占領虞鄉,為打通中條山南北通道,驅使山北虞鄉、山南芮城兩縣數千民夫,從風柏峪村開始修建盤山公路至山南芮城縣。
如果沒有戰爭,那就是一個寧靜的冬天。但那虛幻的平靜很快就被徹底打破了。正值臘月,中條山下風柏峪村13歲的王鎖和幾個小伙伴相約上山,準備套些野兔過年。一大早推開柴門,卻被一伙日本兵抓住,押到山上修路,王鎖走在隊伍里,被推搡著,誰知就順山崖滾下去了。
家里人聽說孩子被日本鬼子禍害死了,哭成一團。第二天晚上,王鎖卻從山崖下一點一點爬回家,仇恨地說,老天爺呀,咋不劈死這天殺的鬼子。幾天后,中國軍隊從陜西過來打跑了鬼子兵,在風柏峪村外和山上玉泉寺駐扎。王鎖他們幾個認識了大個子李團長,目睹了李團長帶領士兵給村民擔水、修房屋,在打麥場與士兵操練拼殺,飯前和睡覺前一起高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歌曲,激勵中國軍人的斗志,喚起民眾的抗日熱情。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時期,當地村民和中國軍人同生死、共患難,譜寫了一段魚水情深的軍民情。
二
王鎖記得玉泉寺的槍炮聲是從1939年1月23日天麻麻亮時響起,雪花不住地飄,黃乎乎的鬼子兵從風柏峪山路往上攻。這是駐守運城的日軍川岸師團七十七聯隊和八十聯隊,分六路向駐守在中條山的中國守軍發起大掃蕩。掃蕩的重點就是中條山西段防線,即玉泉寺、白廟嶺、蒼龍峪、二里嶺一線。而四十七旅七四一團的玉泉寺陣地是敵人進攻的必經之路。
玉泉寺位于中條山五老峰之東,與山北虞鄉、山南芮城構成一條斜線上的三個點,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日軍分別從山南、山北各個峪口進攻。戰前,李家驥得到中國共產黨虞鄉縣委傳遞的情報,經過認真分析,明白敵人就是要撕開中國守軍的防線,為來年開春發動全線進攻掃清障礙。李團長采用陣地戰與運動戰結合的戰術,行動飄忽、難以捕捉,率部如定海神針,死死頂住日軍的狂攻。
李家驥是河北省靜海縣人,畢業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后加入西北軍楊虎城部。1938年奉命從陜西合陽鎮東渡,率部北襲萬泉、夜取河津、強占榮河、奪回安邑,嵋陽之戰中又率部重創日軍,屢戰屢勝,令敵膽寒。
他記得出征河東臨行前跪在老娘面前說:“娘,兒子給您老磕頭,我要打仗去了!”“兒啊,咱村里人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你可不敢給咱趴下,叫咱家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別操心娘,娘好著咧,等你打完鬼子,娘天天給你做油潑辣子搟面。”多么簡單而樸實的道理,沒有任何多余的語言去形容那種震撼。那個年代,有多少個娘送走了老大再送老二。娘啊,噙著淚,把自己身上的一塊肉送走了,還不夠,一聲噩耗之后,又把另一塊心頭肉送走。娘是偉大的,那些送子殺敵寇的娘更是偉大的!
抗戰時期,無數將士像李家驥一樣,告別家人,毅然奔赴抗日前線。他們用自己對民族的忠誠,用熱血和生命,展現了中華民族不畏強暴、勇御外侮的錚錚鐵骨。
三
我們上山后,沿一條蜿蜒的小路看到了玉泉寺遺址。該寺始建于唐代,曾是佛教活動中心。據說眼前這片上千畝高山梯田與窯洞村落、寺廟遺址,就是昔年李家驥抗擊日軍的戰場。槍炮聲聲,日寇五六千人向玉泉寺陣地猛烈進攻,敵機輪番轟炸掃射。因為沒有防空設備,戰士們傷亡慘重……李家驥和戰友們沒有絲毫畏懼,拼命守護著陣地。他沉著指揮,帶領將士浴血奮戰,所守陣地五日五夜失而復得、得而復失不計其數。最后,敵寇竟卑劣地釋放毒氣,七四一團被包圍,彈盡糧絕,官兵傷亡嚴重,援軍也被阻于芮城東二十里,無法救援。隨著吶喊聲,一群陜西“冷娃”沖下山坡。一場白刃肉搏戰開始了,開始時,戰士們和鬼子拼刺刀,刺刀挑彎了,就抱住鬼子挽蛋子。一場拼殺持續了十幾分鐘,李團長振臂揮槍,斃敵十余人后壯烈犧牲,將三十九歲的生命,獻給了中條山及抗日烽火。
李家驥倒在雪地上,剩下的百余名士兵也倒在了雪地上……鮮血將雪地融化,浸染成一條條溪流,“血溪”中有中國士兵的血,也有日本士兵的血。中條山見證了悲壯,也見證了罪惡。這是一個雪后初霽的清晨,太陽照亮了這片戰后寧靜的山河,隨即又躲進云層里暗自飲泣。
戰死的兄弟有的和鬼子抱在一起怎么也分不開,有的身中數槍仍靠在工事邊屹立不倒,有的怒目圓睜端著槍……他們一個個保持著催人淚下的姿勢。幾十年后,幸存下來的那個士兵總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在夢里,兄弟們穿著制服吼著,從他身邊列隊走過去。每次夢到這個地方,他就會醒來,坐起來,傾聽身邊妻子那熟睡的溫柔的鼾聲,心底總有一滴淚。
日軍撤退后,中共虞鄉縣委、縣犧盟會根據黨的指示,帶領抗日人民自衛隊,號召、發動附近的風柏峪、王官峪、扶窯村的村民,冒著嚴寒,踏著積雪連夜趕到山上。玉泉寺只剩下一垛墻壁和殘磚碎瓦。四周靜悄悄的,山上的殘雪泛著模糊而清冽的寒光,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和血腥味。
村民們跪倒在結著冰凌的“血溪”前,跪在渾身是血、殘肢斷臂的七四一團士兵遺體前放聲大哭。他們在山坡上尋找同袍弟兄的尸身,不忍讓他們陳尸山野,凡找到的,或背或抬,都款款運下山。王鎖和伙伴也在其中,他一直活到2021年,生前總給子孫們講日本鬼子禍禍老百姓罄竹難書的罪行和李家驥率軍在玉泉寺浴血奮戰、壯烈殉國的事跡,每每潸然淚下,直言那段歷史沉重得不忍回顧。
王鎖的娘聽從虞鄉縣犧盟會安排,拋下吃奶的小孩子,把一名奄奄一息的戰士藏進山洞,每日為他清洗傷口,送水送飯。全家吃糠咽菜,王鎖和小伙伴整日套野兔、抓野雞,由娘做菜熬湯,為傷兵補充營養,最終使他傷愈歸隊。這是娘的本能,也是她的真情。娘啊,就如那些山間的杜鵑花,散發著自帶的清香。
搜索人員把李團長的遺體抬上擔架,有個小媳婦掏出毛巾,蘸著雪水,為李團長擦拭臉上的淤血。她的手很輕很輕,似乎怕驚醒睡夢中的英雄,淚水卻灑落在英雄的身上。痛,是那樣的痛,如同利箭穿心而過,幾個負傷的士兵跪在李家驥遺體旁嚎啕大哭,村民們也齊刷刷地跪了,哭聲一片。一團團霧氣不時飄浮過來,就像為英雄送來一幅挽幛。
為了不讓犧牲的英雄露尸荒野,中共虞鄉縣委和縣犧盟會召集當地村民將遺體安放在虞鄉石佛寺旁幾座廢棄的窯洞里,就地掩埋。德高望重的族長,捐百丈綾,獻三牲禮,焚香靈堂,頭裹孝布,引鄉親,領族人,三叩九拜,身暖寒窯,為英靈祈禱送行。紙錢飄飄,香燭搖曳,村民們流著淚端著餃子到靈前,祭奠長眠在中條山犧牲的英雄。
這里犧牲的每一位中國軍人,都可以用英雄來稱謂,他們鑄成一座英勇的豐碑,使日本鬼子難以逾越中條山一步。這些犧牲的士兵,昨天還和家人牽牛耕地或揮鐮割麥,聽到召喚,拴上牛收起鐮就走出柴門,走進軍營換上軍裝,端起武器殺敵寇,成為日本鬼子絕難前進一步的壁壘。
虞鄉縣犧盟會組織16個村民用擔架抬著李家驥的遺體翻山越嶺,一直送到平陸縣葛趙鎮部隊。當年2月3日,國民革命軍第九十六軍在葛趙鎮的黃河岸邊召開追悼大會,軍長李興中將軍說:“玉泉寺戰役,李團長親率官兵浴血奮戰,壯烈殉國,給敵以重創,迫使敵人后撤。掩護了我第四集團軍及其他友軍,維護了隴海鐵路交通安全,鞏固了黃河防線,緩解了敵人對潼關和陜東的威脅。李團長的戰功是永不磨滅的,他是我們全軍學習的典范!”
第四集團軍總司令孫蔚如將軍親手書寫挽聯:“雪壓冬云青松昂首斷臂壯士忠魂不滅;霧鎖蒼山戰馬揚鬃打虎英雄豪氣永存。”在平陸指揮作戰的第三十八軍軍長趙壽山將軍賦詩:“妖氣彌漫寇方張,百戰何辭作國殤。士卒沖鋒殺敵處,娘子關外月如霜。”
九十六軍官兵含淚振臂高呼抗日口號,追悼會成為誓師會。
197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追認李家驥為革命烈士。敵寇入侵,金甌殘破,為了爹娘,為了家國,一個個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挺起了偉岸的胸膛!不能忘啊,也忘不了。這就是歷史,讓我們和后代記住吧。
四
聽當地人說,每年清明節,王鎖老人都會陪伴年輕人來這里祭奠英烈。80多年過去了,淳樸善良的鄉親們用這種方式來銘記過去、教育后人,可見李家驥一直是珍藏在他們心中的抗日英雄。
虞鄉高山梯田如錦緞,每個季節都有著不同的美麗和品質,春夏的綠,秋天的黃,冬天的白……動中有靜,靜中含芳。當地政府依托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大力發展核桃、香椿、西紅柿、中藥材等產業,“虞鄉”農產品已成為永濟原生態農業的亮麗名片,遠銷北京、上海、太原、西安等大中城市,深受消費者青睞。眼前上山的道路已提升改造,并與中條山沿山路(黃河一號旅游公路支線)相連接,鄉村振興、紅色旅游、原生態農業發展和農民致富……古老的山村正在發生璀璨的蝶變。
太陽冉冉升起,噴射出絢爛的朝霞,把連綿起伏的群山映紅,也把山下的涑水河映成了一道長長的綢帶。我不覺向腳下的土地投以深情的一瞥:中條山抗戰的槍聲穿越時空,被永遠刻入歷史的年輪,它見證的不僅是奮起的抵抗,更是一個民族在危難中的覺醒與凝聚,這份凝聚力,已淬煉進民族基因的最深處,穿透時光,直至今天,及至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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