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

一日，胸腔似墜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都被壓抑得艱澀。手機屏幕猝然裂開冰紋，母親顫抖的聲音從裂縫里幽幽滲出：“梅啊，你三叔走了?！蹦橇鸭y瞬間仿若在晉北二月的凍土上瘋長，虬結(jié)成刺槐的根，扎進記憶最溫軟的褶皺。

時光退回到1985年。彼時暑氣正濃，蟬蛻死死抓著西廂房褪漆的窗欞。我踮腳數(shù)檐頭的賊麻花，那些細莖在風(fēng)里孤獨地搖曳，像極了一枝枝等待被解讀卦文的竹簽，每一朵都深藏著未知命運的密碼?；也贾猩窖b灌滿夏風(fēng)，三叔從正房檐影里緩緩浮出，衣褶抖落的陽光碎成滿地金箔，在老宅門前明明滅滅。

補丁口袋掏出的黃杏，在他衣襟蹭出蜜蠟的光澤。他掌心游移的樹影滲著莜面魚魚的醋香，那個裹挾著雁門關(guān)外七月風(fēng)的杏子，在舌苔上炸開帶著絲縷咸鮮的香甜。“吃個這，甜呢。”三叔的方言硌在耳膜。40年后的某個黎明，那些記憶碎片在腦海中緩緩析出，結(jié)晶成一段悠長的往事——原來扎進掌紋的不僅是杏樹的皮刺，更是那時光的倒鉤。

山坡上的老杏樹上，綴滿燈籠。為摘下那最飽滿的杏子，三叔爬上了樹，伸展的身軀探向遠方。風(fēng)過，枝搖，腳滑的三叔差點摔下來，慌亂中抓住旁邊的樹枝，卻不小心被一根尖銳的枝丫劃破了手掌，血絲慢慢滲出。簡單處理后，三叔開始繼續(xù)向生活討要那一點甜蜜。

1992年的暮春，莜麥拔節(jié)的聲音驚醒了墻縫里的車前草。我在村北深溝里的一處坳口遇見三叔，他的脊梁已彎成一個深深的問號，仿佛在向歲月無聲地詢問。藍布衫褶皺抖落的灰塵紛紛飄下，每一粒都是遺失在時光長河里的夢，帶著曾經(jīng)的憧憬與迷茫。他的皺紋里積著滹沱河的風(fēng)霜，粗糙的手握在鋤柄上，被歲月腌透的汗煙袋，在腰間倔強的晃蕩。他專注著面前的活計，仿佛那片土地是他一生的守望，他要和土坷垃摔一輩子的跤。

在父親靈堂縹緲的煙霧中，三叔蜷縮成半道傷心的弧。遞來麻繩的枯指劃過我的手背，甲骨文般的灼痕里滲出胡麻油的沉香。三叔沉默著，哀傷如潮水般蔓延，將整個空間浸透得濕漉漉的；三叔忙碌著，身影穿梭在靈堂，他的腳步很輕，輕得仿佛害怕驚擾了父親的靈魂；三叔擦拭著，指尖摩挲過舊物，他的動作很慢，慢得仿佛要將時間留住，讓父親的過往能再鮮活幾分；三叔整理著，虔敬安置著祭奠物品，他的神情很肅穆，姿態(tài)很莊重，仿佛是通過這種方式傳達那無盡的思念和深深的眷戀。

山桃未醒的清晨，三叔像一疊還未鈐印的紙錢，靜靜地飄向村西的墳崗。那里新冢接著舊塋，埋著我的太爺爺、爺爺、大爺、父親和三叔。春風(fēng)匆匆路過，枯草便簌簌地翻起那些被黃土層層夯實的晨昏。原來，所有那些未來得及言說的話語、未好好珍惜的回憶，都化成了土壤深處的菌絲，在杏花紛飛的春雨中悄然萌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