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周發

祖母面如朗月，身材高挑，是方圓有名的俊媳婦。她說話牙干口凈，有筋有骨，不言而人先畏，不怒而威自生。這也是先天就有的氣質。

祖母治家嚴謹，伯母、母親、嬸子妯娌三人對祖母畢恭畢敬，不敢說一個不字。就連性格剛強的姑母、脾氣暴躁的父親，在祖母面前也服服帖帖。

村民對祖母十分敬重，見面都客客氣氣。還有住得挺遠的人，如腰巷的三水媽、南頭的大腳婆娘等人經常找祖母，一坐就是一大晌。

祖母常愛周濟窮人，俠肝義膽，威信極高。我們家吃飯時，只要碰見恓惶人，不管認識不認識，都要給他盛上一碗。我小時常見一些不相干的人，在我家飯桌前混飯吃，除過本家的一些孤兒寡母外，還有桑園莊麻子老潘、落魄潦倒的劉四秀等。別人唯恐避之不及，祖母卻對他們慷慨大度，吃飯時還讓母親幾個先給他們盛。妯娌們背地里發牢騷：對這幫閑人還像老先人一樣供著！

祖母其人品，其才干，不但在方圓村少有，就是在我們家族，上下幾代也是絕無僅見的。祖母與人相處自有一種大家風范，實屬巾幗不讓須眉。因為祖父排行老四，不少人見面都稱祖母“四嬸”長、“四嬸”短的。1958年，由于澇災，村里洼處積水，我們的小賣部恰在地勢低處，小賣部只好停業。平時村民買醋打醬油，甚至煙酒，時常賒欠，伯父僅賬本就有厚厚一冊。祖母說發個公告，告知村民三天清賬。由于手頭緊巴，前來清賬的人很少。祖母給伯父說，都是巷里巷外老熟人，咱們豈能上門逼債。老人家大手一揮地說，干脆一把火給它燒掉一了百了。伯父和家人只好看著藍色的厚厚的賬本，霎時灰飛煙滅。

當時村里已經有了供銷社，但人們還是喜歡到我們鋪子里來買。只要我們這里有，人們哪怕多繞幾步路也要來。這大概因為祖母正直，伯父厚道，買賣公平，童叟無欺，從不弄虛作假，缺斤短兩。

祖母常說，為啥秤是十六兩星（當時秤是十六兩制），就是北斗七星、南斗八星，還有一顆星，就是稱秤人的壽數。欺心的事不能做，做了老天爺遲早會減你陽壽的。由于人情好，一到祖母生日這天，村里好多人都特地提著雞蛋、買上掛面前來賀壽，你來我往，應接不暇，每年收的雞蛋和掛面就一大蒲籃一大蒲籃的。我們家非官非宦，亦非大富大貴，能有如此旺盛的人氣，的確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直到現在，一些人一談及祖母，還都贊不絕口：“咱四嬸那人真了不起，十村八村也難找那么一個。”

祖母對我們孫子輩責罵起來雖然大聲加呵斥，但心里面其實是很心疼的。當時我們家在村里經營那個雜貨鋪，靠快七十歲的祖母來守店。一次，禮拜天我從外祖母家回來，祖母見我很高興，讓我幫她看一下攤子。外祖父平時抽煙少一個小煙嘴，我們鋪子里有，但我不敢也沒機會拿。祖母讓我看攤，正中下懷。祖母走后，我一下就抓了一大把。祖母回來看我的口袋撐得滿滿的，問口袋裝的是什么？我說：煙嘴。祖母問：你要煙干什么？我回答：外祖父抽煙用。祖母說：那你拿一個就行了，拿那么多干什么？居然沒對我發雷霆之怒。按祖母的脾氣，一般不會這樣輕饒過去。

祖母平日勤快，一年四季天不明就把院子和大門外打掃得一干二凈。那一年我上四年級，一天清早祖母照例在大門口掃地。一群群學生背著書包到大門口過，奶奶長奶奶短地問候著我祖母。這時，一個白皮膚、大眼睛、漂亮的女學生給她打招呼。祖母問她認不認識我，她說認識，不是一個班的。祖母開玩笑說：“那好啊，長大了給我娃做個媳婦?！倍旱媚侨号畬W生都笑了。后來我知道了，叫祖母再不要開這樣的玩笑。祖母說：“那有啥，有好的，先給我娃占一個?！?/p>

這就是普天下人的祖母。

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很深。大約上五年級吧，我們的枕頭需要換一個了。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說，咱們自己做一個，就不用買了。我說行。因為在哥哥的影響下，我從小愛畫，學生又經常上手工課，拿針用線還行。這樣在母親指導下，在布上先畫圖案，畫了兩朵牡丹花，配上綠葉，下面還有“祝君安好”五個字，再找出五色絲線和繡花針，就自個做起來。做成后還不錯，母親讓我拿去讓祖母看，說她一定會夸獎你。我想也是這樣，于是就興沖沖去了祖母房間。當時是午間，祖母正在上房打坐。我把枕面遞過去叫她看。祖母問誰繡的，我說是我繡的，得意之色表露無遺。沒想到，祖母驟然把臉一沉，厲聲斥道：“這是男娃干的事么？不好好念書，長大了能干什么！”繼而憤然離去。我呆呆地站著，比來一耳光還厲害。我確實感到有點羞愧，眼淚刷刷地往出流。當時我很委屈，很不理解，難道這也是一件壞事嗎？

長大后，才懂得祖母的良苦用心。在她看來，男兒從小就應有大志氣，應出色完成學業，像古人那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才是正事，就不該糾纏在那些枝枝蔓蔓的瑣碎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