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建明

按下控制器的停止鍵，溫室的棉被停到了妥當位置，當天地里的勞作告一段落。放眼望去，整個棚區的棚上再無他人走動的身影。那輪圓圓的夕陽幾乎落到棚頂。大地開始呈現一片金黃。灰色的棉被上泛著點點的光，后墻鋪著的黑布上也積著一團兒一團兒的金色陽光。多么美妙的夕陽啊，陽光所到之處，一片金色。

此刻的我，因為陽光的加持，成了幸福的金人了！夕陽像一只巨大的表盤掛在天邊，陽光一點點在收縮，藍的天，青的山，綠的冬小麥還顯得亮，但空氣已發涼，貼著臉移動。抽縮下鼻息，忍不住捂住臉，只剩下眼。麻雀們呼啦啦搶東西一樣無了蹤影，四周開始寂靜。一只喜鵲蹦跳了幾下，胡亂在地上啄了幾口，抬頭，挺胸，收尾，展翅，一氣呵成躍上了高高的枝頭，進了巢穴，不再出來。

村口的照壁兩側各有一棵高大粗壯的楊樹，喜鵲將巢筑在上面，并且是五個。想來這是一個大家庭，它們一定是謀上了這塊風水寶地。這些天，每回至此，我都要忍不住停留片刻。抬頭凝望，將目光定格在鳥的巢穴。夏天的時候枝繁葉茂，只聽得樹葉嘩嘩作響，從未留意喜鵲們在此安營扎寨。我在其他地方見過喜鵲搭窩，它們擇一處可靠的枝丫銜來細枝呀、毛繩呀，甚至12號的鐵絲，精巧地銜接在一起。精密的工藝組合與力量的平衡搭配，讓我嘆服，它們可謂鳥類建筑界的能工巧匠。這些鳥窩在蔚藍天空的映襯下，成了五朵黑色的花，盛開在廣袤的天空里，新的生命在花朵里悄悄醞釀。這些冬天的樹體現著一種風骨。秋風一吹，綠葉變枯，打著旋兒飄落而下。褪去繁華的楊樹，兀自傲立寒冷中，把蒼勁的枝條刺向蒼穹。經歷過寒徹的人們，該敬佩樹們面對摧殘時所展現的輕描淡寫的風骨吧。也許你覺得冬樹是孤獨的，可我理解為它把大道至簡的哲理詮釋得淋漓盡致：沒有了偽飾的本質，生命回歸極簡極凈。

我還是不愿歸去，寧可在愈冷的時刻去感悟和思索，任憑我的想象萬馬奔騰。我越來越渺小了，沿著昆蟲涉過的足跡，尋找它們，窺看這些昔日的田野歌者在白雪覆蓋下的洞穴里似露笑意相擁而眠。我也可以像吉祥鳥一樣在枝頭高高站立，瞭望一排排整齊的日光溫室，以及我可愛的村莊，村莊里滿是鄉人在院落中忙碌的身影。我又一次飛翔，返回到蔥蘢的季節里，把熟悉的名字依次念叨：這是爬地龍，那是狗尾巴草，這是打碗碗花，那是搖鈴草。所有的動物們、植物們都吸收了天地日月的精華，具備了靈性，在這即將朦朧的傍晚，變幻著身姿向我涌來。我把我的執念告訴這些生生不息的生靈們：我愛你們。我熱愛農業，傾心奉獻于農業。

再一次登上村口的棚頂，那一輪碩大的夕陽正變得彤紅，緩緩下沉，美好的時光就要滑向夜晚。大路上騎著電摩晚歸的人拋一句話：“被子都放完了還在棚上干啥？”“沒啥事，馬上回。”他怎能知曉我是在欣賞這一刻的榮光？！夕陽正紅正圓，每一秒都有變化。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每天的夕陽都不一樣。就像在鄉村種菜的日子，每天都是嶄新的開始，每天都有不一樣的收獲。同樣是在過日子，在這一年中最深沉的日子里，村莊里漫溢的年味將會越來越濃，亦如這紅彤彤的夕陽，是歲末碩大的結果，也將會是另一個滿懷豪情的起點。至此，我踏著夕陽歸去，仍然懷抱依依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