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良

我又一次回到鄉(xiāng)下老家。

大紅色的鐵門落滿灰塵，鐵質(zhì)的門環(huán)銹跡斑斑。門樓屋檐下的兩只紅燈籠，一只已經(jīng)不知了去向，另一只褪了色的還在空中“吱吱扭扭”晃悠著，如泣如訴……

父母離世以后，我就很少回老家了，眼前這個“家”已經(jīng)沒有了家的樣子，目之所及，盡顯荒涼。一股酸楚之感襲上心頭，我淚眼蒙朧，頃刻間竟然猶豫了——不知是走還是留。

清除掉雜草，打掃了院子，家才呈現(xiàn)出我記憶中的模樣。雖然舊了點，但依然能嗅到父母在時的煙火氣。

回老家本想清靜，可此時的我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時已黃昏，我坐在堂屋的廊檐下，一邊品嘗著剛泡開的菊花茶，一邊環(huán)視這個承載著我青春記憶的老屋。

南房屋檐下的一把镢頭——父親生前開荒的那把镢頭猛然間映入眼簾，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村西的那條荒溝……

那時，我在稷山化峪鎮(zhèn)上的一所學(xué)校任教。秋天的一個周末，父親讓我和他一起去溝地開荒。

別人都不種的荒地我們?yōu)槭裁匆N？當(dāng)時我心里不太樂意，但還是跟著父親一起下了地。

溝底一塊狹窄的平地被雨水沖出了樹枝狀的、一尺多深的壕溝，挨著三面相連的坡地陡得幾乎站不住人，并且長滿了說不上名字的荒草和野樹。

父親在前面吃力地刨著地，我緊跟其后一邊收拾雜草，一邊整地。碰上大一點的酸棗刺，父親就刨一個大坑，把扎在深層的根系一根根都拔掉。

“也就幾棵酸棗刺，沒必要這么費勁吧？”我很疑惑。

“酸棗刺耐活，如果不連根除掉，第二年還會發(fā)芽繼續(xù)生長，和莊稼爭養(yǎng)分。”父親說。

一天三晌，我們父子倆也沒有說上幾句話，在多年無人涉足的荒溝“開疆拓土”，打造出一畝半松軟的新坡地。

父親坐在坡頂，習(xí)慣性地脫下他那雙黑布鞋，口對口拍了幾下，然后悠閑地抽起自制的旱煙，臉上洋溢出滿意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父親刨坑，我點種，也就半天時間，原來那片荒草叢生的溝坡地變成點種了麥子的良田，散發(fā)出醉人的泥土芳香。俯視腳下這塊陌生又熟悉的溝坡地，沐浴在陣陣涼爽的秋風(fēng)里，老父親喜笑顏開，滿懷豐收的希望。

“如果年景好的話，這一畝半地明年能打二三百斤麥子。莊稼戶一輩子以土地為本，糧食就是咱們的命根子。”

父親的光頭上滲出層層汗珠，被汗水濕透的白色粗布褂子貼在他結(jié)實的脊背上，這一幕深深印在我的腦海，刻在我的心頭。從小在村里長大的我，似乎這一刻才明白，什么是農(nóng)民的本色。

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和父親又來到那塊熟悉的溝坡地，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金光的麥浪。我們在蒸燙的麥田里來來回回，割麥、捆麥，一直忙碌到后半晌，束好的麥梱一行行整齊地排列在希望的田野上。

由于沒有大路，我們只能沿著陡峭的坡道把麥子背到坡頂?shù)钠降亍１池?fù)百十來斤的麥梱，艱難地跋涉在崎嶇的坡路，稍有不慎就會“人仰馬翻”，其艱難程度幾人能知？麥芒針刺般地磨著脖子，癢得難忍，汗水順著眼皮流進(jìn)眼睛，疼得難受，可也騰不出手來摸一摸、擦一擦，就這樣上來下去，下去上來，一趟又一趟……

月亮已在夜空升起，一畝半的麥子終于背上了坡頂。

父親坐在土埝上喘了口氣說：“莊稼戶為了多打點糧食，不知要多受多少苦。可當(dāng)我看到成片的麥子，想到成堆的糧食，就覺得所有的苦都是甜的！”

說完這句話，額頭上還冒著熱氣的老父親又一次笑了……

后來幾十年，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我都跟著父親干些農(nóng)活，父親也一如既往地種著他那一畝半溝坡地……

再次端起那杯菊花茶，淺黃色的茶水澀中微甜；花園里那棵新生的樹欣欣向榮；廈脊上的一群鴿子騰空而起，飛向遙遠(yuǎn)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