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良

父母親和岳母都在10年前離世，92歲高齡的老岳父早已被我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

老岳父黝黑的臉龐斑斑點點，深深的皺紋猶如歲月的年輪，訴說著他一路走來的風雨滄桑……

一

40年前，我和妻子在同一所學校任教，經熱心同事牽線搭橋，我們確定了戀愛關系。

談婚論嫁的時候，妻子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她的家人。周末，妻子約我到她家吃飯，算是接受岳父母大人的一次“檢閱”。

豈料，岳父不同意。

一家之長的岳父找了個勉強說得過去的理由：“婚姻大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等她（指我妻子）哥哥從臨汾回來，商量好了再說。”

“商量好了再說？”一句話把我說得心里沒了底。

那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學校里的公辦女教師非常少，因此她們對男方的要求特別高。當年，上岳父家提親的媒人可謂是踏破門檻。對我這個單門獨戶的鄉村教員，岳父自然看不上。

后來妻子和我商量，找了一個“得勁”的媒人——我們村的村支書、她表哥。他不但和我岳父走得近，而且兩邊知根知底好說話。我們兩村僅一溝之隔，能說會道的表哥跑了兩三個來回，岳父終是同意了。

第二年，我和妻子成了家，對岳父的了解更進了一步：他勤勞樸實肯吃苦，記憶力好，口才好，有空做點小買賣，手里不缺零花錢。我每次去家里，岳父都會同我“炫耀”一些他人生的“精彩片段”——某年某月幫誰辦了一件什么事或某年某月看準商機，一次掙了多少錢等。因為岳父當初對我的態度一直影響著我對他的態度，所以，岳父神采飛揚地給我講，我只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地跟著聽。

時間過去了20多年，孩子們也一個個長大，當年訂婚時的那種尷尬，在我的記憶中也慢慢淡化……

二

10年前，我的父母親和岳母相繼離世，我和妻子也來到了運城。失去親人又遠離故土，情感的波瀾似潮起潮落，我時常想起父母在世時的音容笑貌。年過半百的我突然感到，流淌在血液里的親情是那么刻骨銘心！

從那時起，每隔半個月，妻子就會提前備好岳父所需要的食品、藥品、穿的、用的，我駕車載上妻子，往返160公里回稷山看望一次老岳父。

“我還能活幾天，買這么多東西？”岳父每次都“埋怨”妻子亂花錢。

“你還能花幾年呢？”妻子總是淡然一笑。盡到一個女兒的孝心，她才會心安。

也是從那時起，每年清明節回老家，我都陪同妻子一起到岳母墳前，寄托哀思。

妻子每次到娘家都是喜笑顏開，好像回到了年少時光。她和她的弟媳、妹妹們盤坐在老岳父的炕頭拉家常，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坐在一旁看手機的侄女提醒，話都說了三遍了，還說？可她們依然我行我素，總覺得心里的話說不完道不盡。

“三個女人一臺戲”，四個女人湊一塊兒，一旦打開了話匣子，那可是一屋笑聲起，滿院回聲蕩。窗前那棵老榆樹上幾只愛嘰喳的小麻雀都自感不如，早已飛到屋后的椿樹上……

我這個“外人”雖摻和其中，但也是多攤耳朵少攤嘴，92歲的老岳父幾乎是一言不發。因為兒女們給他定了三條規矩：言語不清了少說話，腿腳不靈了少走路，反應遲鈍了少管事。

對于這些條條框框，老岳父表面上默認，心里卻十分不悅。

“說一說我心里舒服，跑一跑我身上爽快，你說是吧？”老岳父問我。

我的態度十分明確：“這不是限制你老人家的人身自由嗎？”

年逾花甲的老姐妹肚里的雜話多，說到激動處，就你爭我搶地打斷別人的話。我和老岳父根本沒有說話的份兒，只好“另起爐灶”各吹各的調兒。此時我就是老岳父唯一的聽眾。

因為我支持老岳父的觀點，所以他對我“另眼看待”，我們倆的關系“再創歷史新高”。

三

今年春節，他的孫子在太原買房子，他拿出積攢下來的零花錢，贊助了1萬元。

老岳父把這事偷偷告訴了我： “活著能把錢花出去，孫子孫媳婦都高興，我何樂而不為呢？”

“就是，你的錢，你怎么花高興就怎么花。”我附和著。

聽了我的話，老岳父笑得合不攏嘴，滿滿的成就感溢于言表。

最近一次回家，老岳父先是取出他珍藏多年的老白汾，接著又拿來他孫子孝敬的大中華。

老岳父遺憾地對我說：“我老了，不能享用了”。

我說：“開車哩，我也不能喝酒”。

老岳父是個明白人，放下酒瓶就拿起了香煙，順手抽出一支遞到我的面前。“抽吧，這是好煙！”

眼前這位慈祥的老人，灰白昏花的雙眼閃耀著微弱的亮光，嘶啞而低沉的語調飽含著深情。已戒煙20多年的我，思緒一下子又回到40年前……

我笑了，看到我笑，不明原因的老岳父也笑了。

他問我：“你笑什么呢？”

當年給我出難題的岳父，轉眼間已老了，而我們的關系越加親密。

大事不糊涂、小事不計較的老岳父九十有二，精神矍鑠，他是人生的贏者！

我把手罩在嘴上，貼在他的耳邊大聲說：“我笑你比我父親、母親和岳母都長壽，再堅持8年，我們給您過百歲！”

老岳父嘴角微微上翹，然后倚在沙發上大聲地笑了……

這是我40年來看到他最開心的一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