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發布者:時間:2023-05-04
高菊蕊
你走的這天,正是人間四月天,山南山北和以往的春日一樣,萬木競秀,花香飛揚。
你走的這天,我毫無預感。這天我正坐在山北的家門前,守著陽光下一頭白發的老母親,享受著難得的好時光。在母親身邊,我心如靜水,所有的焦躁、欲望都灰飛煙滅,似乎又回到了快樂的童年。老母親撫摸著滿頭白發,自語一聲:“咋就老了呢,這把年紀就是數天天嘍。”她的話瞬間讓我想起山南的你,你們的話同出一轍。你在電話里也常常這樣抱怨時光的無情,我聽了總感到一絲寒意襲來,埋怨你不該有這消極的想法。我知道這話看似消極,心卻不甘,80多歲的你們,不甘什么呢,我想著心卻笑了。
那天,我和朋友外出吃飯,手機響起,里面的聲音讓馬路的喧囂聲,過濾得只有一個大致的信息——你走了。這個從山南飛越而來的消息,一下子將我拉進幽深黑暗的十八層地獄,你怎么就這樣不打聲招呼地走了呢?我埋怨你,淚水瞬間模糊了眼睛。接下來的日子,我日夜不安,心里除了悔恨、內疚、自責,還有說不出的撕疼。
你名安詳,一個讓人沉靜美好的名字。小時,父母喚你小成。因為在你之前,他們的幾個孩子從沒有成活過,對你的出生就格外謹慎,他們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愿你如同草芥一樣平安成長。為了你的健康,父母特意為你認了山北一戶人家做人家干兒子,還將你寄養于此。這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有四五個姐妹,你在她們中間,享受著來自每個人的寵愛。七八歲時,你才戀戀不舍從山北回到山南,開始讀書識字,直到師范學校畢業。準備就業結婚的年紀,家里的成分卻堵死了你腳下的路,你決定另辟蹊徑。就這樣在山北一位干姐的撮合下,你來到山北我母親的家中,成為一位倒插門女婿。從小習慣讀書的你,無法適應繁重的體力勞動,開始自學中醫、針灸,利用閑暇時間為村民診病。可這個家庭需要的是一個能磨面挑水、能干粗活的壯勞力,你不是這樣的人,就這樣,你不得不別離山北。這次婚姻讓你從此有理由對山北的小女兒有了撕扯不斷的牽掛。
第一次看到你是在我16歲那年,我們在山北的打麥場上見面,夜幕將你的白色上衣漂洗得格外醒目。我們相對蹲在兩個碌碡上,你輕輕地捏著我細細的手指,一種說不出的親情在我心里無限泛濫。你說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就好像是一棵樹,要經得起風雨雷電,才能長大成才,好好讀書,是我的唯一出路。你的話如種子一樣落進我的心里,成為我勤奮讀書的動力。從此,每天黎明,一盞煤油燈最早驅趕宿舍的黑暗,罐頭咸菜、白開水津津有味地打發著我的高中時代。
我們再次見面,我已經考上一所師范院校。你從山南來看我。在山北那片無邊無際的鹽池邊,我們面對波光粼粼的水面,坐在一處背風的土坡下,陽光在水面上不知疲倦地快樂舞動。你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張一寸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你黑發覆額,年輕倜儻,一雙我像極了的眼睛溫柔慈善,沒有鋒芒。以后的日子,我真后悔怎么沒有將你的照片留下來,日夜陪伴我左右。
第一次去你家,我已經開始工作,在山北一所學校教書。坐著火車一路哐當哐當地過去,才知道你的家在山南一座小鎮邊,一條歡歌笑語的小河從家門前淌過,站在家門口還能看到遙遠的秦嶺山脈,水墨畫一樣蜿蜒在天邊。在家里,我去河壩洗衣服、揉面蒸饃、做飯掃地……極力想成為一個人見人愛的乖乖女,可你不知道的是在母親家里,我從來不干這些瑣碎的家務,這些家務都由我老祖母一手包攬。我看著手指上起的血泡,心里萬分委屈。在你的家,我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玻璃棧道上,維護著家庭應有的平和。
后來,秦嶺一帶出現了金礦,人們紛紛淘金,你也去了,說自己在秦嶺風餐露宿,置辦了鍋碗瓢盆,回家時將這些東西埋在山上的深雪中,再去時又刨出來接著用。一次,我去山南看你,你匆匆從秦嶺趕回,帶來秦嶺深山中油膩的松塔,在庭院的臺階上,你艱難地將松子搗鼓出來遞到我的手里。我品嘗著從沒有見過的東西,也品嘗出你生活的不易。
再后來,你不再上山,在家土法提煉黃金。我親眼看到你將硫磺、水銀傾倒進碾槽中,一雙黑乎乎的手不停地忙碌,臉上卻蕩漾著發自內心的笑意。在這個村莊,我也近距離地看到黃金讓一個個村民靈魂得到蛻變,他們義無反顧地成為大都市成功的逆襲者。
我終究還是不能走進你的家,后來,我們在風陵渡約見,你說不能告訴彼此的家人。我獨自前去,看到你拄著拐杖,彎著腰,站在馬路的拐彎處,翹首期盼的模樣,那時的我真想飛跑過去擁你于胸前。刻骨銘心地記得,我和幾個文友去山南那個縣城參加文學交流會,回來路過你的家門時,我還讓文友開著車繞過去,在曾經熟悉的那個“黃金小鎮”上,我欣喜地看到了你。你坐在一方牌桌旁,雙手環膝,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還是我熟悉的模樣。我沒有過去打擾你,只是遠遠地看著你,就此一瞥,心里已是萬分滿足。
只有你好,我就幸福。
我是一個遲遲不能成熟的女人,有時的任性讓我不知道把握分寸,讓你傷透了心。于是,很長時間我們沒有聯系,但有些東西卻是理智無法阻攔的,一接到你的電話,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欣喜。你絮絮叨叨說家里的事,說那些讓你自豪的兒孫們,口氣里有遮掩不住的驕傲。再后來,你說你最近經常夢到山北村莊的朋友,問起他們的情況,也問起我的母親。我知道這些時光沉淀的記憶,已經不可逆轉地銘刻在你的血脈中,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
你的每一次電話,對我而言,都是一次回味無窮的盛宴。
年前,你孱弱的聲音,從山南傳來,蒼老、無助、低沉,我不知如何安慰你,也沒有放下心結前去山南侍奉于你的床前,只是對你說,也許這只是過程,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我的安慰空虛、蒼白、無力。想不到僅僅兩三個月時間,你突然別我而去。我知道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心的最深處,放不下的還是山北這個不孝的女兒。如今,后悔也罷,遺憾也罷,一切都隨著你的離去成為不可彌補的永恒。
是呀,山南畢竟是山南,山北也畢竟是山北。你的離去,山南的春在我眼里盡失顏色,山北的春也沒有了以往的妖嬈,我唯一的期望是,你我能再次約會——在夢中,沒有任何約束與顧慮。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永濟市文聯原主席,出版有散文集《聽濤集》《百年風流》等,中篇小說集《一條通向天堂的路》獲2004~2006年度趙樹理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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