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世坤

看到這個題目，有人可能覺得別扭——沙澗就是沙澗，何必加個丘字？然而我并沒有寫錯，我主要是想說這道山澗，沒有流水，也沒有澗壕，而是隆出地面，大丘兩丈有余，呈現(xiàn)小丘連綿，如波浪般。其實人們并沒有叫它丘澗，只是叫它北澗。它身居我的家鄉(xiāng)，永濟韓陽鎮(zhèn)的北邊，從中條山麓直到黃河灘涂，東西走向四五里長，西邊又有鐵路穿過，把最末的一段截斷，那末段稱為澗尾，面對著河槽。說它是沙澗，卻是小丘接連，丘上長滿蒿蓬荊棘，還有密密實實的宿根蔓草。小時候我們放學(xué)回家，常常到北澗拾柴，那是冬天，騎上個竹耙，東來西去的一個小丘一個小丘地來回爬梳，摳來摳去，總能撿拾上一簍穰柴草，回去用為燒灶燒炕的引燃之物。越是兒時的事越是記憶得清楚，夢中也時常憶起。后來我上了中學(xué)、大學(xué)，節(jié)假日回鄉(xiāng)，一出村口，總是習(xí)慣性地走向北澗，看著這一條長長的臥龍狀的沙丘，總愛想象它的前世今生。說它是沙澗無疑，它有沙土碎石；它為什么高高隆于地面許多，也慢慢想得明白，因為它的腳跟就緊連著農(nóng)田，而且呈現(xiàn)出齊整的線條，顯然它是先民們起沙整地堆積起來的。而且這條沙丘也偶有出伸往農(nóng)田的觸突，被稱為“沙板”（地），那似乎就是一張說明書。我突發(fā)奇想，先民們不知多少朝代，他們也只能用著簡單的籮筐擔(dān)挑，就這么經(jīng)年累月、世世代代整理出這一塊塊平整的農(nóng)田，壘筑起這一道道隆起的沙丘。

終于這個謎底要揭開了，我的猜測也得到了證實。約莫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村民的淘沙隊伍開進了這沙丘，由西向東，逆向地剝開了它的外衣，原來這里真是埋藏著一條沙澗，名不虛傳。村民各自選擇著自己的沙窩子，支起了鐵絲網(wǎng)篩，拉著滿載沙子的小平車，沿著南去韓陽火車站的公路，去時的路面還有點慢下坡，加上實車的本身催動，村民腳力輕快，車隊一溜如飛。那時適應(yīng)大興建的需要，韓陽的沙子由火車一路北運。車站專門鋪有一條運沙支線，緊靠線路就是沙庫，沙子運到這里，各自整理成沙方，裝車后即時付款。韓陽的沙子小有名氣，時稱北有原平的豆樂沙，南有永濟的韓陽沙，也還真有點供不應(yīng)求的意思。村民拉沙積極性極高，白天忙活一天，逢到明月當(dāng)空照的夜晚，往往也不閑腳。就這么不論春夏秋冬，車流不斷，一條土質(zhì)的公路也被拋灑的沙子和車子的碾壓形成了光潔的路面。就這么，一道沙丘也就慢慢地凹陷了下去。村民們再經(jīng)挖坑深掏，原來真正的純沙還有下面，那是深埋著的老澗，純凈的黃亮亮的瞪眼沙，但也不是平整地鋪展開來，等著你不費力地去平鏟，往往也是呈現(xiàn)出坑坑洼洼的沙窩子，需要你深掏下去。這樣滿實滿載的平車，就要費力上爬出坑，于是就得互相幫忙前拉后推。村民喜歡碰上大沙窩子，一時也顧不上拉車運沙，先淘沙篩沙堆積起來，往往也夠你拉上幾天。我回鄉(xiāng)時，閑游沙澗，也曾下到沙坑窩子，細(xì)細(xì)觀察那坑壁上的沙層，有厚有薄，層次分明，這樣也就似乎看到了古時澗水的激流回旋，仿佛聽到了水流嘩嘩的悅耳聲響。

如果說沙子也是一座富礦，那當(dāng)也是先民特意留給后人享用的。是礦藏總有用盡的時候，終于到了這一天，村民們的小平車隊也散了開來，一道沙丘也塌落了下去，留下一地的坑。正好此時遇到社隊平田整地，人們填平了舊坑，修整了地面，和兩邊的原有平地又合為一體，不顯痕跡。久而久之，經(jīng)過十幾個春秋，滄海桑田，就成了如今的樣子。

如今回憶往事，總好聯(lián)想開來。那時節(jié)，人們還有一段經(jīng)歷，人人都學(xué)“老三篇”，那還真有一種愚公移山的精神。古時的老愚公，一心要搬走門前的兩座高山，出來個智叟老頭勸阻，都說不動他。愚公的理由是我死了還有子子孫孫，有一種不達目的永不罷休的決心。毛澤東同志以此為題，盛贊愚公精神，中國革命依靠這種精神搬掉了壓在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他還強調(diào)說，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新中國成立后改造自然環(huán)境，中間經(jīng)歷了塞罕壩植樹造林，一代接著一代干；山西右玉的西口治沙驅(qū)魔，一任連著一任干，都是這種精神的寫照。永濟韓陽的淘沙平地，此小事一樁，然卻小中見大。人們看來不可為的事情，也沒有什么可畏懼的。往往是人怕干事，而事怕人干，先干起來，就有希望。

而今韓陽村，原是在澗尾南邊幾個聚集的小村莊，后以三門峽水庫區(qū)移民遷走了一半人家，在他處合并稱為“三（結(jié)）義”村，未遷走的村民搬到鐵路以東，仍以韓陽（新）村為名。而且沿著這曾經(jīng)的一道老澗遺址東到運風(fēng)省道路口，鋪成了一條平平坦坦的柏油大道，還在道口處筑建了一座牌坊，題為韓陽移民新村。沿途兩行青槐夾道，春天新芽白中透綠，秋天一溜滿樹金黃，全然是一道獨特亮麗的風(fēng)景線。然而它曾經(jīng)蘊含著的情趣，年輕的一代又何曾得聞。我總覺得這個過往的故事還是得傳講下去，于是又憶起了那揮之不去的難以忘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