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中年以后，思鄉的情緒越來越濃烈。只要心靈騰出一點空閑的地方，那往事就像春天泥土里的草芽一樣紛紛往外鉆。無論你塵封得多么嚴實，只要家鄉那邊有人問你一聲：“什么時候回來呀？”就這一聲，如同一堆干柴遭遇了烈火一樣，如煙的往事便熊熊燃燒起來了。

我只能尷尬地說：“找機會，找機會！”

這不過是一句搪塞之辭，其實，天天都是機會，天天都有機會，什么都能割舍得下，只是“近鄉情更怯”的不安和隱痛，無處安放。“故鄉”二字，倒像刀山火海一樣令人不寒而栗。我常常自嘲，生在那里，長在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但這種鼓起的勇氣最終會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令人沮喪。

回到故鄉，在十字路口上一站，一首老歌便會在耳畔響起：我剛來到的時候，是如此的陌生。明明是二十多歲以后才離開的故鄉，可是再來的時候，已經是一片陌生了。小河橋沒有了，大道兩旁高大得一個人都快抱不住的白楊樹沒有了。沒有一條小路是我認識的，沒有一座房屋是我熟悉的。即便是走在殘存的老胡同和小巷子里，我也找不到往昔熟悉的標記了。深深的陌生感，深深的詫異感，深深的惶惑感，倒是短短長長，猶如古代文人的長短句一樣，把憂傷盡情揮灑。

和老父親一見面，總喜歡凝視他一番，端詳他一番，總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我笑他是個早婚的典型，十八歲就生下了我。做了一輩子父親，沒有學會如何盡父親的責任，如何與兒子相處，磕磕絆絆如仇敵一樣給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留下了慘痛的陰影。我笑他的頭發還是那樣高高地豎立著，比我強千倍強萬倍。我們一上街，沒有人認識我，總需要他向別人介紹一番：“這是我的老大呀！”別人會哈哈大笑，誤把我們當成兄弟，因為我光禿禿的腦袋看起來比父親滄桑多了，歲數大多了。我會開玩笑說：“老爸，瞧瞧，你有福氣呀，我看起來比你都大！”父親笑得很舒坦，其實，中年以前，我也不會說讓父親高興的話，不是不會說，是不想說。如果是酒桌上，父子一喝酒，一談往事，頓時劍拔弩張，立馬就變成了大兵壓境兵刃相見的局面。

回到村里是落寞的，小學時候班里幾十個同學，如今都不知道身在何方。倒是女生，我知道，聽一個女生說過，很多都嫁到縣城去了。再有，等我聽說某某同學去世了，心里總是黯然神傷。幾乎每回一次老家，都會有同學過世的消息。兔死狐悲，用在我那一刻的心境上，倒是極其恰當。

我的窯洞，我名下的房產，已經是一片廢墟了。父親多次向我提出把這個宅基地交給村里，重新置換一塊，我始終沒有同意。二十多年在這里生活的記憶，都在這一片廢墟之中埋藏著。但我沒有勇氣打開門上的那把鐵鎖，我知道，我開門的那一刻，我會潸然淚下。因為我會看見我的爺爺、我的奶奶，爺爺躺在棗樹下的躺椅上睡眠，而我的奶奶正坐在小凳子上，一針一線地納鞋底。幽靜的小院里，我似乎又看見了窯頂上長得肉乎乎的瓦松。

故鄉雖不能經常回去，但是故鄉卻始終盤踞在我心里。

猶如一輪春日的暖陽，抬頭，我就看見了你——故鄉。太陽，還是兒時的那一輪太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