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

▲玉門關遺址 （資料圖）

在兩千多位唐代詩人當中，存世之作甚少而名氣卻非常之大的，絳郡（今山西新絳）人王之渙是一個突出的典型?！度圃姟分兄皇珍浟怂?首詩，而在幾乎任何一種唐詩的選本中，在任何一本文學史中，都少不了王之渙其人及其作品，特別是他那首《涼州詞二首》（其一）：

黃沙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寫邊塞風光，寫征人哀怨，單刀直入，含蓄有力，確是佳作。唐人薛用弱《集異記》（卷二）記載的“旗亭畫壁”的故事更大大增加了這首詩的知名度。故事說，王之渙與王昌齡、高適一起在旗亭喝酒，同時又來了一批“梨園伶官”，于是三位詩人約定，看這些歌手都唱誰的詩，被她們唱得多的算勝出。他們聽到第一個唱的是王昌齡的七絕，第二個唱的是高適的五絕，第三個又唱王昌齡另一首七絕，王、高二人分別在墻壁上畫上記號，表明已經得分。王之渙坐不住了。王之渙說，已經唱過的幾個都是“潦倒伶官”，水平比較差，且看她們當中長得最漂亮的那一位唱誰的詩，如果還不是我的，我算服了你們，如果是我的，那你們得向我下拜，承認我水平最高。

結果那位“最佳者”唱的恰恰是王之渙的“黃沙遠上白云間”，于是他得意之至。伶官們聽說幾位著名的詩人在此，熱情地請他們一起喝酒，于是酣醉終日云云。這實在是藝林佳話，雖然出于小說家言，不妨相信確有其事。后來辛文房在《唐才子傳》（卷三）中也記載了這個故事，則說“最佳者”唱過“黃沙遠上”一首以后再唱兩首，又都是王之渙的詩。

值得注意的是，《集異記》和《唐才子傳》所記“最佳者”高唱的王之渙詩，首句均作“黃沙遠上白云間”，到比較晚的時候這一句才變成“黃沙直上白云間”（《唐詩紀事》卷二六）或“黃河遠上白云間”（《全唐詩》卷二五三）。從詩的意境看，自然是后來出現的“黃河遠上白云間”更高明，黃河之水天上來，倒過來看，則是“黃河遠上白云間”了。但問題在于王之渙本來不是這樣寫的?！包S沙遠上白云間”寫的無非是涼州的強沙塵暴，與“一片孤城萬仞山”共同構成荒涼可怖的景象，這才逼出最后的“春風不度玉門關”來。為王之渙改詩者不知為何許人，但絕對是詩林高手，真有點石成金的高招。前后一字之差，意境發生很大變化，在修訂本里詩意已經不完全是蒼涼，而是也很有些壯觀，有些雄放了。

王之渙的另外一首名作《登鸛雀樓》，詩云：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將《登鸛雀樓》歸之于王之渙，見于宋朝李昉等人奉敕編撰的大型總集《文苑英華》（卷三一二）。后來影響很大的《唐詩紀事》亦從其說。

鸛雀樓是蒲州（今山西永濟）一處著名建筑，名人題詠甚多，唐德宗時李翰作《河中鸛雀樓集序》（《文苑英華》卷七一〇）提到在鸛雀樓上題詩的著名人物，只說“前輩暢諸題詩上層，名播前后”，后來又提到幾個詩人，而始終沒有提到王之渙。“白日依山盡”這首詩大約沒有直接題在鸛雀樓上。

敦煌文書伯三六一九卷中抄有暢諸的《登鸛雀樓》詩的全文：

城樓多峻極，列酌恣登攀。迥林（臨）飛鳥上，高榭（謝）代人間。

天勢圍（《文苑英華》作“圖”）平野，河流入斷山。今年菊花事，并是送君還。

這首詩的水平顯然不及“白日依山盡”那首五絕。

《全唐詩》中還有王之渙的另外四首詩，全錄如下：

楊柳春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為別離多。——《送別》

單于北望拂云堆，殺馬登壇祭幾回。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稕鲋菰~二首》（其二）

長堤春水綠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莫怪聲聲催去棹，桃溪淺處不勝舟。——《宴詞》

薊庭蕭瑟故人稀，何處登高且送歸。今日暫同芳菊酒，明朝應作短蓬飛?！毒湃账蛣e》

王之渙在文學史上的赫赫名聲，可以說歸功于三點：一是《集異記》中那個“旗亭畫壁”的故事使他名聲大噪；二是五絕《登鸛雀樓》大大加重了他的分量；三是“黃沙遠上白云間”被改成“黃沙直上白云間”，并廣為流傳。一個籬笆三個樁，詩人王之渙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

（《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