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旭國

一

人生有許多事物應該遇見。

譬如良人，譬如美景，或者一捧脆甜新鮮的冬棗，和一片綠樹拐角的鄉愁。

二

好多地方可以省略，有個地方一定要去看看。開張是黃河東岸的一個小鎮，富有詩意的名字，像一扇敞開的門窗……

這扇敞開的門窗里，有著一望無際、綠意蔥蘢的棗林；有著勤勞聰慧、滿腹善意的鄉親；還有，縈繞在年少記憶里的鄉愁。

田野盛滿了涼風。綠色緊裹著綠色，樹影簇擁著樹影，在綠葉掩映紅棗的園林里，鳴唱著鵓鴣短促的清聲。

正值酷暑，風來得熱烈，不由想起蘇軾《浣溪沙》里的詞句：簌簌衣巾落棗花……日高人渴漫思茶。一顆脆甜無渣的“冬棗”清澈入喉，我想起了借水為魂的精靈，在散文詩的韻腳里，緩緩流淌；我想起了一段擱淺的記憶，宛如在水一方的佳人，合攏纖細的手指，掬起了月光。

我笑了。蒹葭蒼蒼里，孤舟還在水中央。

三

棘條垂滿了通紅的冬棗，好似隱匿在綠意深處的燈籠。

她們從遠古漂泊到現在，參差荇菜，雨露凝霜，尋找著自己的故鄉。渴望灼紅了面孔，她們一季一季成熟，一天一天憂傷：這片蒼茫的土地上，哪一棵大樹才是自己血脈相連的根祖？

誰也不得而知。此刻，我也難以揣測。飛翔意味著走散；駐足又不免迷茫。

我們背負自己的籍貫，默默停留在北方。

還沒有等到雨季，棗兒在炎熱的陽光里儲藏著自己的甜度，她們深深扎根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

深呼吸，心脾浸滿縷縷的花香。我聽見田野上牛羊蹚過的蹄聲，聽見里巷中傳來母親喚兒的細語。

四

不記得自己幼年的長相，但還聽得見當時歲月的回響。

那時外婆還在，還是那個慈眉淺笑的模樣。她收攏的褲腳，總會在我饑渴的呼喊中，出現在我的身旁。她從清灰的襟懷里掏出幾枚黑紅的大棗，閃爍著蠟質的釉光。棗兒無邪的眉眼，像是二舅赤紅的面龐，也像極了鄰居二丫頭羞澀的一抹暈光。紅棗的表皮有著外婆身體的溫度，我細細地咀嚼，在甘甜的味蕾里，度過了童年的漫長。

后來，二舅走了，二丫頭遠嫁他鄉。我癡呆的外婆，也在不久前一個冷冷的月夜，無聲無息，去了天堂。

或深或淺，夜色的鋸末全部撒開。

魂魄相依的影子，我經常夢見——

看見了，卻不敢確認。確認了，又不敢聲張。

我怕雨打風吹流水去；我怕青梅竹馬不同時，人面桃花不相遇。

喃喃自語，我佇立在棗香飄蕩的時光里，承受著歲月漫不經心的猝然一擊。

五

時光會越走越遠，永不回復，而青棗卻在每年的成長、每年的輪回中，完成了生命賡續的頑強。不再相信永恒的年歲里，紅棗的甘甜，滋潤著鄉愁的終極意義，那些跋山涉水的靈魂，在月光下，鼓蕩著彼此的潮汐。

或者這樣，就是我日復一日的念想。

……

我寄了一些新鮮的冬棗給遠在異地的大哥。

我想告訴他情感并不遙遠，鄉愁就在身邊。你看看這些赤紅色的棗子，她們紅得燦爛，紅得熱烈，紅得不離不棄，紅得奮不顧身，紅得讓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哥，你還記得咱雞犬相聞的家鄉么？

手捧一把棗兒，我們的故土，低頭就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