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運城日報時間:2025-06-26
■李耀崗
吾鄉語境中,“客”泛指一切外來者。
不只是待客的客人,還是遠道而來的客商、客居異鄉的旅人,以及懷有某種技藝、本領的特定的外來者。
比如,過去騾馬市上靠袖筒里草帽下捏手指插一杠子進來賺取傭金的掮客。現今果農年年果熟時盼望能給他們帶來好價錢的果客。還有舞槍弄棒耍大刀那類人也稱了棍客或刀客,這個“客”原本是暗含敬意的。至于后來出了不講武德提了菜刀嚇唬人的牛二之流的潑皮,只在原本“刀客”的中間插了一個“子”謔稱“刀子客”,便完全變了味,有了輕視的意味。
麥客,也是遠道而來者卻不是來做生意的,也是懷了某種本領的卻不能算做有特定技藝的,他們如果有恐怕也只是有辛苦勞作的命,而且是產麥區最緊迫、最折磨人、最費體力和精神的刈麥的苦命。割麥是需要一點技巧的,但主要還是需要有體力,有耐得住煎熬的體力和精神支撐,吾鄉人言“要有苦頭”。那時來的麥客好像有來自河南、陜西的。這在晉西南這片雞鳴三省之地并不奇怪,一樣的產麥區,一樣操鐮刈割,熟門熟路,價錢談攏,搭鐮便割。麥客也有麥客的規矩,有著對麥子由衷的喜愛與尊重,大多本著“離鄉不離土”的理念就近掙點辛苦錢。關中的麥客多來自甘肅的靜寧、莊浪等地,而晉西南來自渭南的麥客大約是從陜西合陽、大荔、韓城跨了黃河而來,一頂草帽、一身破衣、一柄利鐮,便是全部家當。麥客不僅趕著麥熟而來,也趕著天氣行走,最怕碰到瞎天氣耽擱工夫沒活干。要是無奈困在雨天,他們比主家還要心焦,“龍口奪食”的日子,誰也耽誤不得。
每年麥熟時節,我都盼麥客來。他們靠執一把鐮刀行走江湖,要么從南往北走,要么從北往南趕,一路趕著麥熟靠出賣體力賺些養家糊口的辛苦錢,故而在吾鄉麥客又稱“趕麥場”。我永遠記得,在麥熟時節,曾有這樣一群農民,他們外出走鄉串戶,以替別人收割麥子、打工為生,為所經之處“三夏”麥收立下了汗馬功勞,被稱為麥客。我家卻從未請過“趕麥場”的麥客,主要原因是不愿多余支出一份割麥的費用,用我爸的話說也丟不起那份人,都是兩只手顯得咱家撐不起攤子需要雇人割麥而遭鄉人恥笑。他們可能會說:鏺麥還要雇人,吃饃饃要不要雇人呢,那點地還值顧雇人么,云云。其實,我思忖主要還是怕花錢,錢進了農人們口袋都是留著干大事用的,大凡能靠自己身體解決的事情絕不會輕易多出一分錢。好在莊稼人的力氣和苦頭有的是,睡一覺,吃一頓,歇一餉,就又有了。
于是,我總是與麥客擦肩而過。
有幾年家里麥子長得太好太多了,麥壟厚得一鐮割不倒,實在沒辦法差一點點就準備請麥客了,一家人硬是慢慢磨著磨著就又把一壟一壟的麥子割凈了。想著原本打算要花錢雇人的,就覺得又節省了一筆費用,像是自己多掙了一樣。每年割麥前,我大約是要提前作一些心理建設的,直覺上是又要受虐了,心理上又毫無依托,一種逃避不了又無可奈何的感覺。最早包產到戶那幾年,父母也才三十多歲正值壯年,家里能頂得上的勞力也只有父母二人外加我最多能頂半個人。我爸便開始了他的割麥PUA,封我為小羅成,說我媽好比穆桂英。我問那你呢?我爸說,頂多算個老黃忠吧。一個割麥草臺班子雖然拼湊起了隋唐宋漢幾朝人馬,里里外外也就三個人,兩大一小。一塊地割下來,往往是“穆桂英”打先鋒攻行子沖在前頭,“老黃忠”邊割麥邊縛麥個子負責斷后,唯有“羅成”死命沖殺一陣便累得直不起腰來。“穆桂英”總是在前頭一邊催“羅成”快點趕上來順便替他捎帶割“一條腿”(一行麥),一邊關心“羅成”問咋了?“羅成”作愁苦狀說:腰疼。然后,“穆桂英”與“老黃忠”便直起腰來一齊笑道:小娃哪里有腰。
后來又過了幾年,沒盼來自家的麥客,自己倒為別人家做了麥客。
那時村里學校辦得還好,連方圓一帶村子包括鄰縣的孩子也來上學,一個班里坡上坡下竟然有了不同的口音。麥假尚未開始,南邊同學家的麥子已經開鐮了,心眼活的鄰鄉同學便邀了人過去幫他們家割麥,十幾個初中男生一字排開,那陣式在麥客里也是豪華版的。記得某次在鄰村幫人割完麥子,回來頂著明亮的月光騎車呼嘯而過,一路上月亮下面許多人家竟然還在借著月明奮力刈麥。也難怪,白天太熱太曬,揮鐮的艱辛可想而知,碰到月明之夜割麥其實也是不錯的選擇。很多時候,為了趕時間,割麥的人都顧不上回家,飯就直接送到地頭邊吃邊割,當天割多少再晚也還要拉回去多少。一天之內各種與麥有關的家伙什兒幾乎都用上了。比如車上專為載麥的一種工具叫“挑頁”,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加單次運載量。的確,當年的大多數農具似乎都與麥子有關,犁、耬、耙、耱、刈、載、碾、扇,從種到收到曬到收儲無一不是。許多年過去,那時農人們重視糧食生產的熱情,以及對麥的敬重和侍麥的精細程度,至今仍令人感動。
曾經自己許下過一個約定,每年布谷聲里必寫一篇關于麥收的文章,來紀念那些與麥收有關的日子。
今年原本怕是要爽約了,因為自以為離真正的麥收現場是越來越遠了。盡管麥收關乎農業,關乎糧食安全,但是這種與每個人有關的季節性辛勞在城市幾乎無聲無息,人們關注麥子收成不及關心一餐飯怎樣減去更多的碳水。而自己過去關于麥收的記憶已經付之于《以割麥的姿勢向土地鞠躬》《麥罷才聞稭饃香》《麥子是萬能的》《麥秸的枯榮》《麥收無大小》《麥收與高考》《麥子在風里》《芃芃其麥》《麥子熟了》《看見麥子》《麥村》《麥場》等諸多篇什里,當下恐怕也再無心情和動力去寫一則關于麥子的文字了。不承想,今年從5月底至6月中旬,在央視新聞和央廣網又接連看到和聽到關于家鄉那邊的麥收報道,那些來自麥收一線的畫面和聲音像是一再提醒和追問:你是忘了那些熟悉的麥子了嗎?
一則是2025年5月28日央視關于運城市鹽湖區小麥機收全面展開的電視新聞,記者在報道中稱素有“三晉糧倉”美譽的運城今年小麥種植面積達432.8萬畝,其面積與產量均占全省半數以上……占全省半壁江山的運城小麥對糧食出產與消費平衡區的晉省來說意義重大,僅“能保持(本省)自給自足”這一點足以說明山西人的面食結構中運城產的麥子占比之重,運城麥的地位在山西舉足輕重,運城人的驕傲當然溢于言表。電視畫面是航拍視角俯瞰之下的晉西南廣袤田野,大型收割機縱橫馳騁,金黃的麥浪搖曳翻涌,熟悉的繁忙麥收圖景又現,熟悉的鄉音透著按捺不住的豐收的喜悅。
另一則是2025年6月16日央廣網中國之聲“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的廣播新聞,我在開車途中聽車上收音機報道,運城河津市24萬多畝冬小麥正陸續成熟,聯合收割機開始在麥田里往來穿梭,黃河灘涂沙地種糧大戶侯金龍介紹他豐收在望的憧憬,500畝沙地每畝大約1300斤的產量確實令人振奮。依然是辛苦的付出,依然是令人激動而焦心的麥收時節,但產量和麥收節奏卻是前所未有,侯金龍以“滴灌+水肥一體化+密植栽培”三位一體的技術,把數百畝漏肥漏水的河灘沙地打造成“噸半糧田”委實不易,每畝地節水40%以上,化肥使用量減少30%,500畝麥子兩臺聯合收割機也只用了三個小時就完成收割。
鹽湖區的麥子和河津黃河灘地的麥子是對我麥收記憶的又一次激活,只是現在與過去相比已完全是兩種麥收場景。當年旱作農業已被規模種植取代,我的遙遠的麥客記憶,也早已換作大型聯合收割機集團作業,不僅降低了麥收勞作強度,還提高了麥子豐收保障。只是那些遙遠的轟鳴的機器它們依然可以稱作現代“麥客”,從南到北,從河南、山東到山西、河北,正在奔赴一個個麥場。作為“麥客”,他們從古至今都是這場“麥收鏖戰”中千里單騎、當之無愧的俠士。只不過,在而今技術浪潮的推動下,鐮刀換農機、接單看手機,當年的老麥客退場,如今的新麥客接棒,這個農業群體已經完成了從“候鳥式”的體力勞動者向現代農業技術體系的轉變,在工具上也早已完成了鐮刀與鐵的轉換。
唯一不變的是,他們依然被這片金黃的麥田維系著成為一個見證,依然尊重每一株生長于斯的麥子,還有我儲存于此的關于麥收的記憶和由麥子養成的對糧食的情感。那些永不褪色的金黃的麥子和熟悉的麥子的味道,依然年復一年如約而至、如愿而得,歷久彌新、歷久彌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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