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

父親是家中獨子。他38歲那年，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的出生讓父親的心情跌入谷底，我的性別也讓父親傳宗接代的夢想再度落空。這次，連母親都狠下心來要把我送人，她別過臉去，沒看我一眼，任憑剛出生的我呱呱地哭。抱養(yǎng)的人提著一籃雞蛋來了，準備把我抱走，父親低著頭，猶豫再三。最后，他囁嚅著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娃我不送人了，能養(yǎng)活那5個，這個也能養(yǎng)活。”父親的這個決定讓我成為老李家的老六，二舅總叫我多多，因此，小時候的我不喜歡去他家。

童年無憂，我是父親的偏愛。我沒見過爺爺，爺爺去世以后，父親就成了老李家的家長，包括奶奶在內(nèi)，家里所有人都怕他。他話不多，聲音也不大，生氣的時候會瞪眼睛，還常有理。如果他在當院里放了一個板凳，你被這個板凳絆了一下，他會說：“怎么走路就不看路？”如果是你在當院里放的板凳把他絆了一下，他又會生氣地說：“這是誰放的板凳，怎么能放到當路上。”他就是這樣一個有著壞脾氣的爸爸，我卻敢在他面前撒嬌，敢騎坐在他背上，用小拳頭一下下敲打他的疲勞。我還會幫他揉太陽穴、風池穴，聽到爸爸說“對，就是這兒”，我揉得更起勁兒了。我很膽小也很乖巧，爸爸對我說話從來都是和風細雨，舍不得打也舍不得罵，就算是瞪我一眼，我眼里的淚也會不爭氣地掉下來。

小學五年我從來沒有考過第二名。班里的老師常把我捧在手心里，爸爸更是把我當成掌上明珠。五年級時班里有個調(diào)皮的男生逗我，具體的細節(jié)我都忘了。一生氣我就用黑板擦砸了過去，他躲開了，板擦砸到窗戶上，把玻璃敲了一個洞。我很緊張，郭老師卻笑著對我說：“沒事兒，讓你爸給換一塊新的。”在我看來，那就是我闖的最大的禍了，回家不敢和爸爸說，我偷偷跟媽媽學了郭老師說的話。沒想到下午爸爸真拿了一塊兒玻璃，還有他的工具，三下五除二就換好了，自始至終，他都沒罵過我。

小考時，我考了本鄉(xiāng)的第一名。本來爸爸已經(jīng)說好了送我去縣城的城關(guān)初中上學，結(jié)果開學那天，被本鄉(xiāng)初中的校長堵在城關(guān)中學門口。礙于情面，我只好在本鄉(xiāng)初中上了一個學期，初一第二學期才轉(zhuǎn)到城關(guān)初中。就這樣他也很高興，破天荒地到學校去看過我一次。我記得是一堂英語課，他站在教室后門外等我下課。下課英語老師叫我出去，說父親找我，我還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從來沒有到學校看過姐姐們。

父親偏心，舍不得讓我下地干活兒。高考結(jié)束，化學、生物不開竅的我沒考好。媽媽說讓我跟著爸爸下地拔草，我乖乖地去了。干活的同時，爸爸給我講了許多道理。他不說回，自知理虧的我也不敢回，硬是頂著烈日暴曬到12點多。結(jié)束時，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自行車也坐不上去。我中暑了，不知是爸爸找誰開著三輪車把我拉回去的。后來我在文科班復讀了一年，考上了一所師范學院，父母都欣慰地說是勞動“改造”了我。

上大學是母親送的我。當時父親才做了一個小手術(shù)。我沒有經(jīng)歷過，不知道這個手術(shù)的風險。事后聽父親提及，他當時很緊張，曾在親戚那里聲淚俱下，擔心不能將我供養(yǎng)成人。大學一個學期，我能見一次父親；大三那年祖母去世，還回來過一次；回運城參加招聘會時，見過父親一次。再后來找工作，我沒有選擇本可以留下的大城市，而是回到了家鄉(xiāng)。因為“父母在，不遠游”。上學時，父親總是教導我們要好好學習；工作后他總是囑咐我們要努力工作。

工作穩(wěn)定下來以后，提親的人絡繹不絕。遇到父親不滿意的，他會對媒人說“孩子還小呢，不急”。后來他為我挑選了一名醫(yī)生，他說醫(yī)生的職業(yè)好，越老越吃香。

出嫁的那天，一向高大嚴肅的父親竟然多次背過身去。跪別父母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的喉頭緊縮，他哽咽著沒有哭出聲來。當他選的女婿抱我上車的時候，人群里人頭攢動，父親失落地走在最后。第二天一大早，吃過早飯，父親就來接我回門。之后的每一次回家，臨走時，父親總想著給我?guī)|西，他種的菜、摘的花椒……他用勞動成果裝滿了我們的后備廂，他用父愛填滿了我的記憶。

曾幾何時，父親開始分不清我跟侄女了。我痛苦地意識到，我心目中一直高大的父親，真的是老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常回家看看。去年的元旦，我買了菜和水果，還有父親愛吃的瓜子和山楂糖，帶著孩子和愛人回去看父母。記得那天我炒了白灼菜心，涼拌了豬頭肉，炸了花生米……父親吃得很滿意，他沒嫌我放鹽少。只記得我洗碗時他一直催我，別洗了，早點兒回吧。走的時候，他又往我的后備廂里裝滿了蔥和白菜。他到大門外送我，誰曾想那竟是他看我的最后一面。

父親陪我走過了43年。他教我學走路、說話、做飯、種花……他給我上了人生的一課又一課。我接受了他的猝然離世，卻醫(yī)不好我的思念成疾。

又是一個父親節(jié)，轉(zhuǎn)眼又到了家鄉(xiāng)采摘連翹的季節(jié)，再不見那個倔強的老李來采摘連翹，他在天堂還如此忙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