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發(fā)布者:袁省梅時間:2022-08-30
夏天的雷陣雨
夏天的雨總是在雷聲轟隆隆幾遍過后,弄得人人引頸仰望眼巴巴地想念時,它才歡呼著、喧鬧著,帶著一些頑皮、一些淘氣、一些不管不顧,興奮、急匆、慌里慌張地,一路歡笑、一路歌聲、一路蹦跳翻滾著,趁著一股風勢,在空中打個旋,或者踩在風的秋千上,游來蕩去,你推我搡地來了。剛開始還是豆大的,玉米粒大的,一粒一粒,結結實實地砸在浮土上,砸起一點點小小的塵霧和土腥味。轉眼,嘎嘎的雷聲響了起來,閃電如長長的鞭子在云里揮舞,雨點噼里啪啦的,密了,猛了。風也不知從哪兒跑了過來,要給雨添點氣勢似的,像是一個舞臺上的演出,只有那鑼聲、鼓聲是不行的,太單調枯燥了,非得加上二胡、鐃、镲或者三弦、笛子什么的,才能使這臺演出更精彩、更出色、更豐富,也更有看頭。
有了狂風,有了鳴雷,有了閃電,有了豆大的雨點急驟地灑落,夏天雷雨的這場戲才算做足了并被推送到高潮。
霎時間,村莊、田野籠罩在白的雨霧中,朦朦朧朧,混混沌沌,看不分明了。地里的人活兒干了半截,也顧不上了,抓了鋤頭,手臂呼呼地大幅度甩動,嘭嘭嚓嚓踩著水,慌亂地往家跑。我和小哥躲在屋檐下,把手臂伸得長長的,雨滴一顆兩顆砸在手上,擊在手掌上、手指尖上,麻酥酥、清涼涼的。看著雨水從手指上嗖嗖地滑落,我們就開心了。小哥說,去雨里頭耍去?我說,敢?他斜我一眼,說,咋不敢?你不去我去。
我從墻上摘下草帽,戴在頭上。小哥找不下草帽,他就脫了背心,摔了布鞋子,從屋里抓了臉盆頂在頭上,光著膀子,光著兩只黑乎乎的腳丫,跑到雨中。雨點落在草帽上,沙沙,沙沙,聲音小而輕柔;落在搪瓷臉盆上,就像是石子兒敲打著臉盆,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又清脆,又嘹亮。
我們跑到巷子,看見滿巷子都是嘩嘩流淌的雨水,趕集似的,嗖嗖地向南奔跑。巷子南頭有個池泊。我和小哥踩著泥水,一直的,跑到池泊邊。池泊上好像支起了一面巨大的皮鼓,咚咚鏘鏘,咚咚鏘鏘,池泊里的水被擊打得生出來一大朵一大朵蘑菇般的水花。躲在池邊柳樹下的鵝鴨依偎在一起,油亮的羽毛上咕嚕嚕咕嚕嚕滾著一顆顆偌大的水珠。它們縮著脖子,愣愣地盯著池泊里的水花,也不知是哪只鴨,“嘎——”地叫一聲,仿佛為那越漲越高的水,情不自禁地喝彩。我和小哥不敢靠近池泊。池泊邊的土已經黑濕軟塌得快要塌陷了。
雨,已經看不見了,池泊上繚繞起一大團的白霧,柳樹上繚繞起一大團的白霧,土墻上屋頂上也生起來一大團的白霧。雷聲像是被捂進厚重的白霧里出不來,沉悶,滯重。閃電像一根锃亮的鐵絲般把白霧嘎的一聲劃開了,轉眼就不見了。
只是一袋煙的工夫,也許更短暫,夏天的雷雨戛然而止,驟然收斂。雨腳藏了起來,雷聲也藏了起來,電光也藏了起來,風也藏了起來,太陽明晃晃地又懸在空中。地上這兒一灘那兒一洼的積水,映照著天上一團一團大的小的云在漫無目地飄游。雞們在泥地上輕巧地踩出了一朵朵俏麗的小花,咕咕咕咕興奮地叫著,可著院子巷里啄蚯蚓吃。院里的指甲草做飯花蜀葵只剩下細碎的葉子,看不到一朵花兒了。碩大的南瓜葉子打蔫了,綠的黃的南瓜油亮亮地滾在泥水里,像是突然被大人拉在人前表演節(jié)目的孩子,羞澀,局促。
有時在半夜,突然間,一個響雷“嘎——”一聲炸在房頂,屋頂要被炸開似的。閃電刺在窗戶上,閃耀得屋子倏忽雪亮倏忽黑暗。不一會兒,雨點像珠子一樣“砰砰砰”敲打在窗玻璃上。雷電像蓄謀已久了的,震天撼地。隨即,雨也大了許多,剛才的敲擊聲聽不見了,只有“刷——刷——”的噴灑聲撞擊著屋頂?shù)幕彝撸魂嚫哌^一陣。我緊貼著媽媽,縮成一團,小哥縮成一團,貼在媽媽的另一邊。我們瞪著眼睛,盯著窗戶,一動不動。父親躺不住了,穿好衣服,頭上扣了頂草帽,提著鐵锨出去了——夏天的雷雨最容易引發(fā)山洪,父親要去地里,該疏通的疏通,該堵塞的堵塞。果然,雨勢還未弱下時,就聽見巷子里有人喊:“發(fā)山水了,山水下來了。”不一會兒,西棧道上傳來了“轟隆隆轟隆隆”的聲響。山水真的下來了。
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我和小哥就跑去西棧道上。棧道上,有好多的人。大家都在撿拾山水沖刷來的柴火。父親還在地里沒有回去。他抓著鐵锨,在地里這頭那頭地踅,看哪里的土埝決了口,就鏟幾锨土堵住,哪里的水積多了,也扔幾锨土墊墊。我和小哥光著腳,在洪水漫過的泥水里除了撿拾山柴,看見酸棗、山梨、山核桃,也會撿起來,在水坑里涮涮,揣進兜里。看見紅亮紅亮如珠子般的馬蕪蕪,用衣服擦擦,吃了。馬蕪蕪酸酸甜甜的,好吃。等我和小哥撿了一捆山柴,可身可臉的泥水,快要變成泥人了。
太陽出來了,乍亮,刺眼,熱烘烘的。棧道上升起一股熱氣,夾雜著青草味、土腥味和不知什么動物腐爛的味道。等不到天黑,那味道里只剩下了土塵味。知了單調枯燥的叫聲又響了起來。我和小哥把黑濕的山柴背回家,扔在院子里曬,顧不上沖洗手臉腿腳,先用檐下接的雨水洗了山梨、山桃、山核桃,坐在臺階上吃得很香。山核桃裹著硬實的綠皮,等小哥用磚塊砸開、剝掉,手指上會染一層黑,好多天都洗不掉。
小哥說,山核桃真好吃,啥時候再發(fā)山水呢?到時候我們多撿些山核桃!
我喜歡吃馬蕪蕪,我說,馬蕪蕪好吃,到時候我要多撿些馬蕪蕪。
天越發(fā)地暴熱了。人們找著理由往家里躲,往樹下藏。地里的莊稼有的更豐茂,有的卻被大雨或者是洪水沖倒了。
春雨帶給人的是新鮮,是生機,是好好生活的愿望;秋雨帶給人的是舒緩,是散漫,是勞作過后的悠哉樂哉;冬雪帶給人的是平靜,是空曠,是久違的親情和紅紅的對聯(lián)。而這夾雜著雷聲閃電的夏雨帶給人的除了彩虹、豐茂、無窮無盡的熱,還有洪水,以及秋莊稼的豐收或者歉收……
芬芳的夏日
嘩地一下,花兒就擠擠鬧鬧地開了。指甲花,吊線線花,做飯花,喇叭花,喜鳳蓮,竹節(jié)梅,叵花……大團大朵的,星星點點的,都開了。還有那些草。豬耳朵草,妹妹草,爬地龍,腫手花,麻雀背搭子……有一點點泥土,就蓬蓬勃勃地生長了起來。青郁郁的,那么小,那么弱,卻在陽光下風雨中挺立著。有的呢,竟然開了花,粉的,白的,黃的,絨絨的,貼著地皮,開得孤獨又驕傲,乍一看,好似長了一地白的黃的毛毛。
鳥兒也多了。天還朦朧著,我和小哥還在夢里,鳥兒就在他們窗前的桐樹上叫喚開了。兩音符的樂音,或者是,多音符的樂音——唧唧,啾啾,嘰嘰咯咯,咕咕啁啁咕咕……高一聲低一聲地吟唱著。那些鳥兒,不知疲倦地,含了露珠兒摻了彩霞添了清風般,輕輕巧巧俏俏,一點一點啄開了晨光的眼皮,也啄開了我和小哥的眼皮。
我不喜歡灰雀兒。灰雀兒的嗓門最大,咕嘎咕嘎的,沉悶、喑啞,低音炮,催促干活似的,向前趕路似的,咕嘎嘎咕嘎嘎……噪呀噪呀,只把嗓子也噪啞了,還噪。我喜歡黃雀兒。黃雀兒的聲音清脆、明亮,唧一聲,唧一聲,嫩嫩的,水水的,還有一點點的嬌氣一點點的溫柔,曳著很長的尾音,由強到弱,一點點的,弱到陽光里微風里,聽不到了。有一天,桐樹上不知飛來一只什么鳥兒,滴溜溜滴溜溜唱得婉轉動聽,似乎是,比黃雀兒唱得還要好聽點。我和小哥正找尋鳥兒在哪根枝上,灰雀兒嘎嘎的粗糙的叫聲突然響起了,滴溜溜的聲音就再也聽不到了。不知是灰雀兒攆跑了那鳥兒,還是灰雀兒嘶啞、粗笨的聒噪,壓住了那鳥兒的叫聲。我和小哥哥心下里憤憤的,埋怨著灰雀的霸道,撿起一塊土坷垃,瞄準樹上的灰雀兒,嗵地砸了過去。灰雀兒嘎地叫一聲,拍翅飛走了。樹上安靜了。那只不知名的鳥兒也飛走了。
那一樹一樹的蔭涼,清淺的,深沉的,水墨畫般印在土地上時,我和小哥就甩了鞋子,踮著光腳,小心翼翼地走進畫里。陽光逗惹著他們,倏地又把畫印在他們的臉上身上。畫兒執(zhí)拗地追著他們,直到把畫印在他們的心上才肯罷休似的。我們在畫里嬉鬧著,看奶奶的臉上、爺爺?shù)墓忸^上也印滿了畫,就樂了。我們把雙手伸出,接一朵花兒,看那花兒在手上魚兒般游呀游呀,一點也不安分。
太陽滾到山頂時,好像回到了自己屋里,天上的云彩,地上的萬物,都是她心愛的孩子,她像個愛美的媽媽一樣,一會兒給大家穿個紫紅紗裙,一會兒又變了個紫灰紗裙穿,轉眼,又是藍灰,然后是黑灰……霎時,看不見太陽了,一絲霞光也看不見了,土照壁后的一叢做飯花爆豆子般嘭嘭嘭嘭地張開了。
如果說,一朵做飯花是一枚小喇叭,那么,這么多的做飯花吹起來,會有多熱鬧呢?做飯花的小喇叭沒有吹出聲音,它們吹出的是蜜糖般濃郁的香氣,紫的粉的黃的,一嘟嚕一嘟嚕,在院子里東牽一根粉絲線西繞一根紫絲線。花公雞縮成了毛球球,圪蹴在檐下,瞪著花兒,失了心氣般又羨慕又無奈。黑豬卻不能老實地待在圈里,嗷嗷地號叫著,前蹄搭在矮的土墻上,嘴邊掛著長而壯的涎水,盯著花兒看。做飯花開得真繁,我和小哥摘一朵紅花貼在額頭上,摘一朵粉花貼在臉蛋上下巴上。母親說我們倆打扮得跟個小妖精一般。
月牙兒斜斜地掛在東南角的樹梢上,明亮,輕巧。不一會兒,滿天星星也燦燦地點亮了。院子的竹席子上滾著我和小哥哥。我們爭著往奶奶懷里擠。奶奶的麥稈扇沿上糊了紅的黃的布穗子,風的手般,撫一下我,撫一下小哥哥。涼爽的風里,奶奶的故事開始了:老鼠娶媳婦、牛郎織女……我和小哥哥覺得,奶奶的故事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稠密,永生永世也講不完。沒有明月也沒有星星的夜晚,那些故事就是我和小哥的明月和星星,掛在眼前心頭,亮晶晶的。
夜靜了,頭頂?shù)男切且怖鄯ΨΦ卮蛑罚缘芍殊斓乃郏炎尤~子、西紅柿葉子眼皮般合到了一起。花公雞把頭窩在胸前睡了。黑豬也安安靜靜地躺在窩里睡了。爺爺點的艾蒿把子也快要燃盡了。我和小哥哥在竹席子上也睡了。做飯花卻還醒著,小小的喇叭還在吹著香氣。它要把香氣吹到月亮里,吹到我和小哥哥的夢里去嗎?奶奶的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搖一下,再搖一下。爺爺煙頭上的那顆小小的紅豆般的火,也還亮著,亮到五兒和小哥哥不知道的時間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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