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發布者:時間:2022-06-10
□李立欣
一
曾經的北方鄉村,炕與日子密不可分。
我與那一代北方鄉村里的孩子一樣,都是在炕頭出生的。那天是丙午年的閏五月,陰歷二十八,天大熱,日頭白呼啦啦的,先是把西廈的屋檐點亮,滴水瓦與椽頭像鎏了金,檐下的墻漸漸涂了一道亮光,光反在黑乎乎的椽上,層次異常分明。不一會兒,太陽光像刷油漆一樣掠過墻上的木窗,下了窗臺,上了臺階,又下了臺階,一步一步地流向院子,把院子鋪滿,又上了東廈的石頭臺子,光與陰影的水平線像滾燙的水一樣溢上東廈的窗臺,直到兩面屋檐下的陰影一左一右,一般般高,整個小四合院就像一件平平穩穩的盒子,端端正正地擺放在烈日下,那一刻,正午時。
時光不緊不慢,西墻上的陰影像黑色的幕布緩緩垂了下來,蓋了西廈的臺階。日頭偏了西,東廈的墻與窗子被照得亮晃晃,有些刺眼,烘熱的溫度也把東廈炕頭上的曾祖母從屋子里烤了出來。她拄著拐杖,邁著小腳,推開風門,走下檐階,把手里的蒲團子往西廈窗臺根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半閉著那雙昏花的眼,聽著隱隱約約、嘈嘈雜雜的人聲,嘴里自言自語,沒有人知道她在默默地誦著什么。
身旁是一塊方方正正的槌棉布石頭,穩穩當當地鑲在土里,上面熱乎乎的,摸起來還有些燙手,像從灶火里烤出來一般。她手里的拐杖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石頭面,發出“噔噔、噔、噔”的聲音,像一個新生命踉蹌著步子,從遙遠的世界走來……
突然,窗戶里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她的老耳聽得分明,她睜開老花眼,望著拐杖頭上的日頭陰影線,使勁地在地上蹭出一道土痕來。那道土痕正好與槌布石的東邊兒吻合,這成了我多年后刻意尋找的時辰刻度。
母親在炕頭上坐月子時是五黃六月,扇子不敢扇,涼水不能碰,昏暗的屋子里,炕邊上有個小窗,有窗無戶,上面糊著寫滿毛筆字的麻紙,光,濾了一遍,氣,擋在外面。偶爾搭起門簾,是滿屋子的炕頭味兒。那味兒裹著奶腥,滲著汗熱,讓人憋得慌。祖母說了,“月子受個屈,身骨一塊玉”。再出汗,也不能貪涼,不能招風,不能隨便由著性子去擦洗。祖母伺候月子有的是經驗,幾個孫子哪個不是她忙前忙后,一邊伺候大人,一邊招呼胎娃。小米湯早上熬一大鍋,又是紅棗,又是雞蛋,石子干饃就掛在炕頭的墻上,天天喝在炕頭,吃在炕頭,偶然下個炕頭還得衣衫穿得嚴嚴實實,頭上裹個頭巾……
這些都是母親與祖母給我講的。當我一只腳踩在炕窯子的沿邊上,兩手拽著褥子頭,能自個兒爬上炕頭的時候,往后的日子就漸漸地清晰了。
印象里的炕,有炕沿,有炕臺,下面有鞋窯子,炕火窯子。看似是個實疙瘩的土臺子,其實里面都是空的,那空隙,夏季防潮,冬季生火流煙,構造頗為巧妙。小時候,冬天很冷,除了熱炕,哪兒都是凍手凍腳,沒個熱氣,一群娃兒喜歡上祖母的熱炕頭嬉戲打鬧,疊好的被窩塌了一炕,炕上的單子揉成一團,每當忘乎所以、蹦蹦跳跳之時,簾子外就會傳來祖母的大聲呵嚷聲:哎呀,你們給我瘋得慢點,炕上泥坯踩塌啦……
泥坯是被踩塌過,踩塌了可以換,卷了褥子,揭開席子,取一塊破的,換一塊新的,清理了炕里的堵塞物,攤平了新泥,勾上縫子,用泥皮子抹了收平,晾上兩天,席子一鋪,炕還是那個炕。人之初天真,娃之初愛動,那個時候誰見過蹦蹦床呀,歡呼雀躍可以理解,蹦蹦炕那可是不允許的。
二
讀小學的時候,我夜里常常是跟著祖母睡的。大冬天,下了自習,穿著兩只棉鞋,踩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回到家額頭冰涼,耳朵扎疼,手像個凍蘿卜。推開大門,門關子一響,祖母就趕緊邁著小腳下炕,拉開廈門的木閂子,揭開門簾子,把我弄進屋子里,熱熱的手心捂著我的耳朵說:快把手塞進炕褥里暖一暖……那是她燒的熱炕,我每晚都在重復著那一個情景與動作,那如同肌膚上的體溫,是滿滿的親情與溫暖。
祖母炕頭有一方很小的窗戶,窗戶上鑲著一層薄薄的玻璃,每天早上窗外剛蒙蒙亮,我都會看到玻璃上那些美麗的冰花,那冰花像花又像草,有時候是鋸齒般的葉子,有時候是水晶一樣的韻致。那些冰花雖然沒有絢麗的色彩,但卻有蓬勃與茂盛的紋理,很夢幻的樣子。那些年,我常常想著或許有人夜里在玻璃上畫畫,那靈感與靈氣就在我身邊,有時候滲入我的夢中,讓我覺得那晶瑩美麗的冰花解讀起來是那樣的熟悉。坐起來,裹上體溫暖過的棉襖,用指尖去撫摸,滑滑的,冰冰的,指甲略用點勁兒,就會劃下粉末樣的冰屑。有時候,院子里有影子來去,我就使勁地呵著熱氣,冰花就“燒”出一個洞來,它似乎流著夜的眼淚,讓我看著祖母的一頭白發與佝僂的身影……
曾經的鄉間,冬季取暖全靠熱炕。白天不蒸饃,天擦黑就得燒炕,天天不燎那么一把柴火,夜里被窩冰得腿都伸不進去。祖母常常收拾了鍋頭,喂了豬,然后邁著小腳,踱著小步,從打麥場里拉回了一筐麥衣柴,一半是干嘩嘩裹著土腥,一半漚著濕氣,那些柴火,得把家里幾個炕都得燎一把。她拉一個小板凳,用洋火燃著穰柴,塞進幾把棉花柴,等火苗子突突跳起,橘紅色的光泄出炕窯,涂在她的手上,抹在她的白發上,面孔的明暗異常分明,像油畫一般溫暖。她手持木棍子,一把一把將麥衣往炕窯子里撒,一層火,一層煙,一層潮潮的麥衣往上面一蓋,用棍子緩緩地往里面推一推,最后蓋上蓋子。那木蓋子上面有用火棍鉆的五個窟窿,很像一副面孔,有鼻子有眼的,問祖父,祖父說那是吸氣的,祖母說是出氣的,不管是吸氣,還是出氣,但我一直把那當作炕的鼻子。
結火與麥衣在炕里面慢慢地燒,熱氣在炕下慢慢地溫,一個時辰不到,炕上的被窩下溫溫的,暖暖的,祖父坐在炕沿上,披著棉襖,端著水煙袋,一會兒噗噗,一會兒突突,絲絲旱煙伴著一家人說著閑話兒,祖母在炕頭又響起她那架嗡嗡嗡的紡車……
那年頭,來了客人就招呼人家上炕,炕頭是暖和的。正月初四,年年待客,女子外甥,七姑八姨,來了先上炕,家里四個大炕,天剛明就被祖母燒上柴火,等到客人進屋子,祖母常常會滿面笑容地招呼道:鞋脫了,炕上暖和。那些年,待客兩頓飯,早上客人到齊,男人坐桌子,婆娘娃娃在炕上吃,一方炕桌,擺上四個涼菜碟子,軟面麻花打個底,臊子面碗端上來。只見炕下一層棉鞋,炕上一圈盤腿客,十多只腳丫子圍在一起,又是夾菜,又是挑面,坐的是熱炕,吃的是熱面,汗浸額頭,口吐熱氣,氣氛好不溫暖。
第二年,四叔結了婚,新媳婦第一次回來過年,祖母早早就把炕鋪好,燒了炕,貼了年畫,滿屋子洋溢著溫暖與喜慶。炕頭是一圈子新畫的炕圍子,顏色花花綠綠,艷麗奪目,墻上又是胖娃娃,那情景好不吉祥。嬸子是城里人,回到屋子,解了圍巾,手塞進桃紅色緞子被窩,望著炕頭一個個大頭娃娃,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臉上泛出潮熱的紅暈……
三
我念初中的時候,家家戶戶有了炭,冬季有了炭爐子,那爐子與炕結伴,那叫“挨炕爐”,又能做飯,又能取暖,除了屋子熱,爐子口那個通炕的窟窿,白天黑夜抽著熱氣,吸著煤氣,把炕上烘得溫溫的,晚上不但睡炕頭暖和,白天還可以在炕上醒酵子饃饃。平常,爐子里塞一疙瘩濕煤,中間戳個眼子,上面蹾口鍋,一天到晚都有熱水。晚上爐子戳開,熱油蒜片子一熗,砂鍋酸菜一燉,滿炕上飄香。
后來,莊稼地分了,莊稼人吃飽了,吃飽了就想著掙錢,掙了錢就想著蓋新廈就得拆舊屋,拆舊屋就得拆舊炕,舊炕就像鄉間耆老,像革命洪流前的舊勢力,在以后的幾年里不知不覺地被如火如荼的蓋新廈運動洗劫一空。
幾十年過去了,炕為何物?孩子們早已一臉茫然,唯獨我這一代人記憶猶新。在鄉村,不管是硬板床還是“席夢思”,后半年,想睡個熱被窩暖暖身子,不給電褥子插電那可是不行的。“炕”,雖然淪為一個文物詞條載入民居史,但它帶給幾代人的溫情總是難以忘懷的,那故事,那故人,那溫情,啥時候想起心里都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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