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光存

前半生走南闖北，吃過了無數(shù)山珍海味、地方名吃和家常便飯，時過境遷都沒啥記憶。唯有那頓家常飯讓我記憶猶新，久久難以忘懷。每當我觸景生情時，總會把它想起。尤其是每年的清明時節(jié)，想起這頓飯，我的淚水就會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這頓飯是一個故事。

這頓飯讓我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似乎忽然間長大了。

這要從我的身世說起。我自小過繼給堂叔，喚堂叔叫爸，堂嬸叫姆；喚親爸叫伯，親媽叫娘。因為都在一條巷，是近鄰，這家也吃，那家也吃。小時候不太懂事，只覺得爸這邊人少不熱鬧，飯菜也不如娘做得好吃，在爸這邊吃飯有些拘束不自在，所以動不動就往娘家里跑，擠在五六口人的小飯桌上吃著香。

記得在我十歲那年，有一次娘做了我愛吃的南瓜撥刀炒面。飯熟了，娘滿巷喊叫我吃飯。我高興地擠到小飯桌上，娘在盛飯，新過門不久的嫂子在發(fā)筷子。可能是她一時疏忽，大家都開吃了，就我沒筷子。我覺得很委屈，很缺理，很傷心，眼淚啪啪啪就滴到碗里。伯見我低頭不吃飯，問“這么香的飯怎么不吃？”我說：“沒有筷子。”自己也立馬意識到，這里已不是我常吃飯的地方。娘見狀，趕緊遞給我一雙筷子。娘說：“娘專門給我孩做的，別哭啦，快吃吧！”娘越勸，我越傷心，哭得吃不成，我起身要走。筷子只是導火索，它觸碰了我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這時，伯父的脾氣也上來了，他把筷子甩到地下，非常嚴厲地說：“這個家還輪不到你們當家。光存想啥時候過來吃就啥時候吃，誰要敢給我甩臉子，說個難聽話，我把飯桌給你踢翻，誰都別吃！”為此，哥伸手打了嫂子一拳。一桌好飯，就這樣不歡而散。這頓飯讓我刻骨銘心。后來我徹底明白了，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省糧不如減口。我的戶口已不在伯父家，老在這里蹭飯吃，難免會讓嫂子心里有想法。

從那以后，我去伯、娘家里吃飯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在爸家里吃飯拘謹，在伯家里吃飯缺理，我的心一直沒有安放的地方，總覺得和別人不一樣。過繼的孩子懂事早，心靈那份撕扯是常人難以理解的。那頓飯的確傷了我的心，總認為是進門的嫂子把我的心從這個家擠走了，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家。因此，我好幾年都不和嫂子說話，看到她就想起那頓傷心的飯，就意識到我再不是伯父家的人了。

兩年后，娘大病住到大閻公社醫(yī)院。一次，跟姐和嫂子步行十幾里土路去看娘，姐和嫂子走在前面，我一直和她倆保持距離。姐一路勸我和嫂子說話，我從不搭理這個話茬。直到在娘病床前，姐給娘說起路上的事，娘躺在病床上，臉煞白無血絲，用憂傷的眼神盯著我，吃力地伸出瘦弱的手，把我拉到她床前，眼里滿含淚水哽咽著說：“好孩，你這么倔，活活要把娘氣死哩！你嫂那回真是無意，你怎么這么多心。因為你，娘不知哭過多少回，娘死了都丟心不下你。今天你要聽娘的話，以后要和你嫂子說話，再不敢犟了。你要不叫你嫂子，娘就氣死啦！”說畢，娘氣得渾身發(fā)抖，閉著眼，流著淚，脖子歪到一邊。見狀，我又心疼又害怕，趕緊拉住娘的手。我低頭小聲地叫了聲嫂子，嫂子很熱情地答應了。嫂子說：“姆，我會到光存跟前好的，你放心。那次是我粗心，不知道光存脾氣這么大，惹下這事。以后絕不會啦！”娘見叔嫂和好，睜開疲倦的雙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場吃飯風波就這樣給平息了。打那以后，哥和嫂子待我很好。哥比我大13歲，我很敬重他。哥一輩子沒和嫂子打過架，就因為我一時任性，哥打了嫂子。長大后，我一直為這件事內(nèi)疚，只要哥嫂有困難，我就毫不猶豫地幫他們。

事情雖然過去了半個世紀，但我總是忘不了那頓飯。從那以后，我心里總有一個陰影，到別人家吃飯，先看人家臉色，發(fā)現(xiàn)人家面有難色，我再餓都要謊稱吃過了。后來常回村看望父母，只要不是飯點，我先在街上買個火燒，邊開車邊吃，省得到家里麻煩。我姆有手抖的毛病，做飯不利索。我自己在家若待的時間不長就不麻煩人家做飯了，所以，隨便一吃都省事。

后來，兩頭老人過世，姐把我的飯很當回事，只要聽說我回來，路上就打電話問我，走到哪兒了？她早早把飯就準備好了。后來回村，只要愛人也回去，就兩頭吃，因她娘家在本村，有時在岳母家吃，有時在姐姐家吃。岳母年紀大了，爬鍋沿灶費心給我們做飯，吃起來老覺得于心不忍。岳母聽說我愛吃煎餅，暑天再熱都用麥秸火給我攤煎饃。此情此景，讓我又感動又心疼。如今，岳母八十五歲了，姐也七十多歲了，我不忍心讓她們操勞，只要在家不久停，就在街上吃一點，有時候也會把她們拉到羅村飯店改善一下生活。

雖是家常便飯，親情摻和在里面，父母在，故鄉(xiāng)在，回家吃飯心安理得；父母不在，回家就好像走親戚，吃飯的事在心里來回盤算。今年，清明前上墳，姐知道我要回來，專門炸了油餅，弄了四菜一湯。吃著姐做的飯，我心里五味雜陳，又想起了我難忘的那頓飯。防疫在家，淚水拌著墨水，我寫下了這篇文章，也算是對老人的懷念，也把窩在我心里的那塊心病給去了。

文章寫完，我感到很釋然，想對老嫂子說一聲“對不起”，想對老岳母和姐說一聲“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