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運城日報時間:2025-04-03
李耀崗
同許多傳統節日一樣,晉南清明也有特定的應景食物。只不過,這些與清明有關的吃食,同時也是緬懷憑吊的祭品,是追思懷遠的媒介。
這樣一個清潔明凈的節令,許多事物盡附于萬物萌發的萬丈雄心之下,細語芳華,氣氛彌漫,自然也附著了濃重的節日意象。包括我們所說的那些為清明而專門制作的特定食品,以及已經幻化為食物的蛇、燕子和花,乃至與此相關聯的生機勃勃的春天。
蛇,過了一個冬天,驚蟄叫醒了它們。
這個代表生命圖騰和生育、智慧象征的靈物,在晉南鄉下常被稱作神蟲,甚至它本身就是一種祥瑞。此刻,穿過了春分的蛇,扭動腰肢,吐著信子,游弋在清明時節的短暫清涼之中,或者它正藏著什么秘而不宣的心機。它不說,天機不可泄露。最后,它們把繩子一樣的身段盤在各家清明祭祀的花饃上,慵懶地摟著一顆雞蛋,柔軟的身體圍繞在周圍,緊緊不放,像在護著一枚將要孵化的卵。至此,人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以蛇護卵的苦心:此是讓人子嗣興旺之意。
蛇,仍然沒說什么。這條清明的面蛇,似乎已經習慣了只做不說,一切由人忖度。據說,它頗有來歷,是一個叫介子推的人的替身。介子屬蛇,文公五蛇之一,輔佐重耳,割股啖君,卻什么也不說,功成身退,避居綿山,后來才有了火燒綿山的故事。司馬公也喜歡這個梗,借以諷喻,《史記·晉世家》里替介子寫了一段抱怨:“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乘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其處所。”子推公有晉南犟人慣有的脾性,拗著性子,偏不自辯,許多心思,需要人猜。他是晉南的蛇,發音如“傻”,人亦憨直。
蛇和卵,是多子多福的象征,有瓜瓞綿綿之意。傳說中的商之祖、秦之祖,都與一顆鳥蛋有關。晉南清明節俗“滾棗蛋”也與蛋相關,棗蛋是民間一枚變了花樣的鳥蛋。一花一世界,一蛋一宇宙。世界的開始也不過一顆混沌的鳥蛋,一個叫盤古的人開了天辟了地,一個叫共工的人撞了不周山的擎天柱,這二位都是人面蛇身朱發廣目。生物學可解之為進化過程的生理征候,也可當傳說聽,或者當神話。口耳相傳的神話傳說,此刻正成為物證和線索,點綴著清明和清明的食物。晉南人看重這顆蛋,把它端端地安放在叫“子福”的花饃頂端,高舉過頂,以蛇護衛,像一頂盔帽上纏繞的珠玉和裝飾。
燕,古之“元鳥”“玄鳥”。
晉南的蛇和燕常相呼應:一個在春天醒來,一個在春天歸來;一個吐信,一個銜泥。
雨天,也是。晉南民諺:燕兒鉆天,蛇溜套,大雨不久就來到。還有:燕子低飛蛇過道,蚍蜉搬家雨就到。天地之間,燕子和蛇忙得很。晉南的燕和蛇,俟至“五一,”可評“勞模”。
它們的配合,在清明時節表現得天衣無縫。當蛇盤于花饃之上時,沒有人知道它其實是在等一個身影自天上飛來,著玄衣,尾如剪。這個飛行者,是燕,名曰子推燕,落下來時成為一只面做的燕。清明時日,面燕用柳條串起懸于門楣或用錐子綰在墻壁,便可在風中復蘇、飛翔、呢喃。據說,清明懸于門上、風干再吃的面燕,至晚在宋代已十分流行,晉南鄉寧等地至今留存此俗。《東京夢華錄》,是宋朝人孟元老的散文集,細節之處堪比食譜,卷七《清明節》有記言:尋常京師以冬至后一百五日為大寒食。前一日謂之炊熟,用面造棗食固飛燕。柳條串之,插于門楣,謂之子推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中華古今注·燕》為燕封神,“一名神女,一名天女,一名鷙鳥”。巫山神女,作為幻象,具有特殊而曖昧的意味。晉南的燕,認門,也認親,是各自有了人家的家燕,是“燕雀處屋,子母相哺,煦煦焉其相樂”的堂燕。清明之際,這只叫子推燕的面燕,往東飛過了太行,落在山東境內,名曰“推燕”,齊魯人推“燕”及“眼”,稱食之不害眼病;往西飛到綏德,一群唱信天游的婆姨漢子,親熱地叫它“寒燕燕”,所發聲調在陜北略顯蒼涼的溝梁間忽然軟了下來,竟把一只清明的面燕,念出了相思的味道。燕燕知何事,年年應候來。宋人姜夔《淡黃柳》有句:“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此“燕燕”即今之燕也,古人重言之“燕燕”,有嬌美之意。認識一位燕姓女作家名叫燕燕燕,近作《彩云易散琉璃碎》,文字很美,顏值有遐想空間。
花,在清明時,已是遍地蜂蕊爭艷,但,只有一朵花是面做的,并以晉南老酵面饃的樣式綻放。
如上所述的清明“子福”,是我接觸到的最大的“花饃”,也是晉南鄉間“面花”中的奇葩。晉南產麥,似乎面可盡用無虞,面花造型繁復,艷壓四座,碩大無朋。別的花饃,多在色彩造型上層疊堆砌,“子福”饃贏在氣勢與胸懷。
一般大小的清明“子福”,要用掉白面一斤二兩,中間夾有核桃、雞蛋、棗和豆子,托付之意不言而喻,如此壯碩的花饃幾乎以一己之力還原了一個春天的真容。更大的“子福”饃,已不可想象,規制如是所記“蒸面作大兜鰲狀”,可盡蒸籠的尺寸放開去想象。“子福”,遠看如花饃,呼之則略有不同。它兄弟眾多,皆是“子”字輩排行,如子福、子物、子柱、子垂,據說都是“子推”的諧音。萬榮、永濟一帶人喊著黃河號子一般的嗓音,慣稱之為“子福”;臨猗人細膩,略一沉吟,發出如“子物”的音調;臨汾鄉寧人則稱“子柱”,像是喚一個人的表字;若是跑到更遠的韓城和陜北,秦腔的嗓子婉轉起來,還有如“子富”“子垂”的腔調。
晉南清明“子福”又如人之父母,“面面”俱到,不輸禮數。大的長著“子福腿”又稱“總子福”,“總子福”之下還有“小子福”,如人之兒女,大小長幼,各有所序,一個“子福”如同一支隊伍。“子福”亦有男女之別,男花饃頂上伏虎,女花饃呈花朵綻放。一家之內有多少子女便有多少“子福”,一個都不能少,即便嫁出去的閨女,也由娘家親自送去一尊“子福”花饃,其意仍在生育。當年,汾河灣的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力大無窮,據說正是吃了天賜的九尊面牛、兩尊面虎,才有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猜測,面牛、面虎可能也是一種“子福”。我已有多年未食“子福”,果然力氣大不如前。
在晉南,清明掃墓祭祖歸來,還要折柏枝、采麥苗、采花,有告慰寄予之意。
采花之俗甚好,許多年來一直有一束清明的花開在我的記憶里。那花,是黃花、油菜花,氣味別致,顏色明麗,采回來用黃紙包了,與麥苗一道插在門環上,門也生動起來。有了這一束花,順帶連清明時節的許多意象,在記憶里都有了著落。
一直覺得來自清明的點滴浸潤,讓我們與世界漸次形成某種默契,與親人之間也不再有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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