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結(jié)婚前5年，太祖母就去世了，享年92歲。關(guān)于太祖母的一些情況，我是零零星星從大家的閑談中了解到的。如果現(xiàn)在讓我描述關(guān)于老人的印象，就是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拼湊起來，我覺得也很難說得全面、準確；但是，就是這些只言片語匯集起來的信息，已讓我覺得這個女性的與眾不同，對素未謀面的太祖母，我忍不住提筆想寫一篇短文。

關(guān)于太祖母的情況，最早是從愛人那兒聽說的。愛人是家里的長曾孫，和太祖母自小就親。山東大學的入學通知書下來，一家人都高興，只是太祖母說什么都不想讓他去，說山東那么遠，讓娃兒去那么遠的地方干啥？也許是太祖母預感到了什么。果然，等愛人放寒假從山東返回山西，和太祖母真的已是陰陽兩隔。愛人說，在從運城回通化的路上，同車返回的嬸嬸說漏了嘴，他的眼淚立馬就下來了，一個大小伙子，在一車人訝異的眼神中，一路哭著回到了家。

在眾人的敘述中，太祖母是個很有傳奇色彩的女性。受兄長“晉威將軍”姚以價影響，太祖父二十出頭就上了山西陸軍小學堂，之后成了一名軍官。太祖母早年隨軍，也是會使槍的人。太祖父與抗日名將傅作義將軍是軍校同學，和領(lǐng)導綏遠和平起義的開國上將董其武將軍是結(jié)義兄弟，當年在綏遠時幾家人走得很近。

綏遠抗戰(zhàn)戰(zhàn)斗最激烈時，傅作義將軍率領(lǐng)將士在前線打得很兇。戰(zhàn)斗間歇，傅將軍跑回太祖母家找吃的，邊推門邊亮開嗓門喊：嫂子，餓壞了，快上飯！太祖母抬眼一看，傅將軍臉上黑一道、紅一道、灰一道的，根本分不清五官輪廓，只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靠那熟悉的眼神才讓人認出他來。

太祖母趕緊下廚，很快手上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搟面出來。聽家里長輩講述這段往事時，我想，太祖母當時的住所應該離前線不遠。這是一個能枕著隆隆炮聲睡覺的女人，真的不簡單。

家里的叔叔嬸嬸們議起太祖母，都說她是個“厲害角色”。據(jù)說，太祖父曾納過一房妾，但沒過多久，這個妾便回了娘家，再也不肯回來——大概這妾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太祖母的對手。我倒覺得，這事太祖母做得沒毛病，婚姻關(guān)系是排他的，女人再大度，也不會愿意與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徐州鹽務局局長任上的太祖父被遣返回原籍——萬榮縣西毋莊，太祖母隨夫回到老家。雖然上了年紀，太祖母脾氣依然火爆，幾個孫子都曾挨過她的拐杖，即便是孫媳婦，惹著了老太太，也是提起拐杖便打。

太祖母給曾孫們講古，小叔一旁乜斜著眼睛，滿臉不屑一顧：又是講你那些事。太祖母從余光里讀懂了小叔臉上的表情，話頭不停，也不發(fā)作，沒事人一般。待小叔從身旁經(jīng)過時，她手中的拐杖“颼”地掄了出去，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小叔的膝蓋，嘴里叱道：“你這小慫，看你眼再給我斜！”

我有些不太理解的是，太祖母這么厲害，可大家說起她為什么總帶著崇敬？問來問去，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太祖母規(guī)矩多，但她對孩子們是真疼真好。政府每月發(fā)放的津貼，她自己從來不花，換成毛票，哪家困難就偷偷塞給哪家；別人送給她的“吃頭兒”，她也總是這個一顆糖、那個半截麻花，都給曾孫子曾孫女分了吃。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太祖母常常變戲法似的帶給孩子們意想不到的驚喜。

太祖母生過一個孩子，但幾歲就夭折了。太祖父從自己的三哥跟前過繼了一個孩子，就是愛人的祖父。祖父早年在舊軍隊中是一名無線電技術(shù)人員，1967年，正值壯年的祖父被批斗，接著抑郁病逝，留下了剛四十歲的祖母和七個未成年的子女。太祖母幫著守寡的祖母拉扯大了七個子女。后來曾孫輩大大小小十幾個，也都在太祖母的熱炕頭睡過。太祖母自己沒有孩子，卻特別喜歡孩子。

太祖母身板一直硬朗，直到離世前兩天，還在炕上炕下地忙活。她很少得病，即便有個頭疼腦熱，也從不放在心上，摸著一兩個藥片，就往嘴里塞。太祖母喝藥從來不用水。旁邊的人見狀急忙往下奪，說，這啥藥呀，治不治你的病呀？這邊太祖母已經(jīng)把藥咽了下去，她手一擺：管它啥藥呢，讓它到肚子里找病去吧。聽叔叔嬸嬸們笑著說起太祖母的這些往事，滿屋子聽的人，包括我，都禁不住微微地笑了。一位豁達的老人，就這樣把對生命的一份達觀和硬朗，遺傳給了后人。

太祖母去世時，堂弟偉偉、峰峰也就是五六歲的樣子。兩個孩子想念太祖母，就在一起商量：咱倆拿鏟子把老nie（晉南方言，即太祖母）從地里刨出來，背到炕上暖暖，老nie就活過來了。恰巧從窗外路過的嬸嬸，無意中聽到兩個孩子的對話，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老家北房的正面屋墻上，掛了一張?zhí)婺傅倪z像，眼睛黑亮黑亮的，如孩童眼眸一般單純而熱烈；慈祥而溫暖的笑意，從她的眼角、從方方的相框溢出，如三月的春暉一般，照在你的心坎上。你和墻上相框中的老人對望著，漸漸地，你感覺自己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揚，臉上和眼睛里的笑意，像融化的春水一樣漾開來，心底也柔柔地溫暖著——太祖母用充滿愛意的眼神打量著這個世界，也把這份對世界的愛意，源源不斷地傳給與她凝眸相望的那個人。

太祖母姓詹，名字記不得了，她的娘家，就在距西毋莊不足十華里、209國道西側(cè)的馬家莊。從西毋莊去河津，看到路旁高大的彩繪牌樓上“馬家莊”三個字，我常會想起未曾謀面的太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