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國

父親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癥。這是我在事后才知道的，開始時并沒有太在意。那時，我在鎮上中學教書，剛過春節不久，鎮上請來了縣里的眉戶劇團。父親喜歡看戲，我便把父親接來，沒想到戲剛演到一半，父親便感到腰酸乏力，說有點不得勁兒。我就勸父親回去休息。父親卻笑著說：“我干了一輩子的莊稼活了，哪有這樣嬌氣？沒事的，大概是腰肌勞損吧！”說著繼續扭回頭看他的戲去了。然而父親情形依舊，連續三天都是這個樣子，而且還隱隱伴有灼熱疼痛的感覺。

我決計陪著父親去醫院檢查。父親卻執意不肯，說是莊稼人皮實，頭痛腦熱的喝點藥就過去了。不過事情并不像父親想象的那樣簡單，雖然他嘴上說得輕巧，背地里還是遵醫囑戒掉煙酒，準時按量地吃著抓來的藥?？筛赣H的身體卻日漸衰弱下來，三天兩頭就患感冒，而且還不斷地咳嗽。后來我與二姐、大妹商量，陪著父親先后去了臨汾、太原幾家大醫院，但都說沒有什么大問題，始終也沒有給出一個明晰的結論。

大約是清明時節，我陪著父親再一次來到運城市的醫院，在做完各種檢查等待結果時，父親破天荒地提出想去吃羊肉泡饃。來到飯店，卻聽父親“哎喲”一聲，用顫巍巍的手摸遍渾身上下的口袋，半會兒才吞吞吐吐說道：“剛才找的五塊錢……大概丟了?！蹦锹曇糁两裣雭恚廊蛔屛腋械狡鄾?。我抬頭看去，見父親佝僂著，蠟黃的臉顯得憔悴不堪，曾經炯炯有神的眼睛，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皺紋像蛛網一般纏繞著。我的心戰栗了，這就是為我們遮風擋雨幾十年的父親，這就是在農業社舞臺上叱咤風云幾十年的父親？盡管后來錢找見了，是塞在裝中藥的袋子里，父親卻始終滿懷心思，默默無語吃得很慢很慢。

吃完飯后，我挽起父親胳膊，慢慢向醫院走去，腿卻像灌滿鐵鉛一樣。父親站住腳，直呆呆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說道：“是爸不爭氣，拖累你們倆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F在想來，生命原本就是這么脆弱，父親只幾步路走過來，臉上就已經全是虛汗。我再一次面對著父親，心中不僅僅是隱隱地痛，還不停地拷問著自己：自生命落地以來，我們幾曾這樣面對面地關注過父親？似乎天地贈與我們的只是索取更多的父愛，更多的物質關懷和更多的精神呵護。“我們是做兒女的”的遁詞，似乎就成了我們依附父親的最佳詮釋。除此而外，我們何時為父母親的日漸蒼老而動心操勞，何時為父母親的嘔心瀝血而心生憐憫？何時？何時？何時？……如今還有多少個何時，可供我們無償地去消費呢？

不需諱言，父親已是風燭殘年，很可能會歿于旦夕之間，而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還要、還會、還有地方去索取父愛嗎？從醫院出來后，我極力隱瞞著父親的病情，千方百計用自己的行為來救贖靈魂深處日漸濃烈的不安與悲痛。那一年農歷六月十八，是父親65歲的生日，我們給父親做了最后一次壽宴。在這次壽宴上，父親謝絕了所有人的敬酒，然而在臨近結束時卻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端起酒杯對我說道：“建國，你總算是出息了，多年來的功夫沒有白費，爸爸祝賀你！”說著一仰脖子，喝干了他這一生中的最后一杯酒，然后從身邊拿出一張《山西工人報》，上面有我兩天前才發表的一篇小說，題目是《他與她》，算是我的處女作。

父親生來不茍言笑，對我們要求極為嚴厲，很少這樣面對面地表揚我們，而且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從哪里找來的這張報紙。我拉起父親的手，貼在我的臉上，淚水在眼里涌動著?；蛟S我們對父親的愛，正是從這點點滴滴不起眼的小事里感悟：父親就是守護我們人生的一座堤壩，多年來用他堅毅的身軀抵擋著一浪一浪激流的沖擊，讓我們仿佛永遠生活在溫柔的港灣里。而如今堤壩卻要隨風浪而去，我們將毫無遮攔地面對生活的波瀾。一想到此，我頓時像失去了脊梁一般，空落落地沒有了依靠。

我在焦慮中不時地祈禱著，希望能用虔誠延續父親的生命。然而生活的重負早已耗盡了父親的心血，他以自己生命的苦澀，灌溉了我們燦爛的年輪，卻無法挽住自己生命的根，終于無奈地住進了醫院。我不顧父親的反對，向學校請了長假，日夜守在他的跟前，漫無目的地與他閑扯著，只是為了分散他對病的注意力。父親見我如此執意，苦澀地笑了，眼角浸出兩顆清湛的淚珠。父親并不糊涂，長期的折騰使他早已知曉了病情，只是從未在我們跟前顯露出來而已。他默默地忍受著生理與心理上的痛苦，而且總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有時還強裝笑顏和我們開著玩笑。直到有一天，父親拉著我的手說道：“我們還是回家吧，我真的想你奶奶了?！蔽抑挥X得眼瞼潮濕，父親說出這句話時，是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堅強和毅力。慈父之愛子，非為報也。

父親躺倒在了家里的土炕上，曾經歡樂的小院，已然失去了往日的歡歌笑語。我為父親喂水、喂藥、喂飯，幫他洗臉、理發、剪指甲，并不停用手輕輕地揉搓著他難受的部位。我知道，即使我們千百倍地精心照料，甚至是結草銜環，也不能報答父母親天地恩、山水情的十之一二。因為沒有父母給予的生命，哪有我們今生今世所謂的一切？在一次我幫父親揉罷肚子后，他拉住我的手，盡力裝出很輕松的樣子說道：“看來爸是熬不過這一劫了，就想給你說上幾句話。你是咱家唯一的男娃，爸走后你要撐起這個家，照護好你媽和姊妹幾個，不要忘記逢年過節給你奶奶上上墳。”

我趴在父親身上，終于放聲大哭起來。我日益明白與父親永遠分離的日子在迫近，也知道必須接受這不可避免的現實，因而免不了緊張恐懼。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父親在送我上學的路上，突然遭遇了車禍。父親縱身撲在我的身上，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父親已平靜地躺在了我的懷中……我們鄉下有“夢是顛倒”的說法，所以我把夢的內容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后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興許能應驗了呢，這幾天我也覺得病輕了?！庇谑乔榧敝校彝恕盎毓夥嫡铡钡默F象，也增添了幾分僥幸，因為我發現父親的胡須還在長，想著父親還有生命力……盡管我也懂得那是人生的必然階段，卻總還是希望它不會來，也千萬不要來。但是就在那個下午，父親卻陷入了深度昏迷。在我們姊妹們的哭喊中，父親突然睜開了眼睛，然而僅僅只是一閃，就又倏爾黯淡下去。在那瞬間的光亮里，我讀懂了父親對生命的渴望和對親情的依戀。

面對父親的靈柩，我無言地沉默著，我知道我們已處于兩個世界，從此一生中再也得不到父親的庇護，幾十年休戚與共的歲月影像，也成為永遠不復存在的記憶，在這茫茫的世界里，再沒有了為父親盡孝的機會了。說來父親就像秋天般凝香，留給我們的瑰寶是慎思明辨，還有那從容處世的信條。古人云：“喬木高而仰，似父之道；梓木低而俯，如子之卑。”父親離開后我才深深體悟到：真正被我們稱得上是父親的人，無論他一生是尊是卑，是偉大還是平凡，都是值得我們敬重和書寫的。幾十年來，我始終不曾忘記父親的囑托，慎行慎欲，戒驕戒躁，從不敢絲毫放縱自己。

在我們生命的年輪里，付出與回報常常并非為正比，而且人生充滿了無常，有許多東西稍縱即逝，失去了就終生再難以為報。在父親去世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總處在一種無意識的恍惚中，會在聽到某個與父親相似的聲音時驀然回首，會對著某個與父親相像的背影而突然發呆，會在觀看影視劇父子歡聚的幸福情景時不自覺地落淚，會在讀別人描寫父親的文章時無端地濕了眼眶，還有那鄉村小院里和田間小道上的一景一物，無處不在的是父親曾經的背影……是的，父親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他的生命的輝煌樂章已經終止，但他又像是天下任何一位偉大的父親，那堅實向前行走的腳步是永恒的。

只是逝者如斯，親情經不起太久的等待，可惜一切不能重來。想想吧，只要有父親在，就如同生活中還有棵遮風避雨的大樹，我們天性的心靈還有依托。沒有了父親，就須自己獨擋八面來風，雖然我們早已適應了獨立生活，但依然是感覺到心靈倍加凄惶。其實在人生的旅途上，生命便是這樣生生滅滅無止無休，排著一個長長的無止無休的隊列，前邊的倒下去，下一個便成了排頭兵，就要承擔起與生俱來的責任和義務。設若如此，我們何不從現在做起，用大孝來侍奉自己的親人，用大德來感恩周圍的朋友，用大愛來溫暖世間的生靈。何須像我現在這樣，恨不得將心撕為兩半，一半心存綿綿懺意，一半化作蒼白詩文，連同紙錢去告慰父親在天之靈……